枣儿很真切地看到了黄河。 黄河就坐在她的床边,一脸的慈祥,目光和阳光一样温暖。 “枣儿,姥爷要出趟远门,你看好家。” “你去哪里?” “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那么远?” “早就走远了,这些年已经走远了,我天天看着朵子东,朵子东的人早已看不见我了。人老了,就该被遗忘,哪怕你站得再高,别人也只当你是山坡上的一棵枯死的老枣树。” “姥爷,你永远不会枯死,明天一开春,你这棵老枣树还要开花呢。” “开不了啦,东朵山上再没有我这棵老枣树了。记着,枣儿,你要好好活着,替姥爷好好活着。” “我好好活着。” “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看过大城市,没看过大山大河,这回我要出去好好看看……把我的老房子交给村里吧,不要给我修坟,修了坟我就永远困在山里啦。” “姥爷,你等着我,等我闲下来,陪你出去好好看看大好河山。” “别说傻话了,人活着哪有闲下来的时候。我以前也说过和你一样的话呢……” “可是,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 “我不放心的是你妈妈,你要好好对她,她这辈子苦着呢。” 黄河摸了摸枣儿的额头,又俯下身子亲了一下枣儿的额头,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姥爷,姥爷!” 枣儿一下子醒了过来。 她看到了小亮,看到了兰花,看到了谢媛媛,唯独没有看到黄河。 “枣儿,你做梦了。” “不是梦,我姥爷真的来了,你们没看到他?” 谢媛媛心里一沉,赶紧去叫老中医,“老先生,枣儿在说胡话,她的病是不是加重了?” 老中医给枣儿号脉,两只手都号过了,然后说,“没事,她好着呢。” 枣儿问小亮,“小亮哥,我姥爷死了是吗?” 小亮脸色一变,赶紧摇头,“怎么会呢,不可能的,你别瞎想。” “枣儿,你梦到了什么?”兰花问。 枣儿就把梦里的情境讲了出来。 “姥爷说不要给他修坟,他肯定不在了呀,我得回去,我要回东朵山。” 谢媛媛说:“梦都是反的。” 小亮说:“是啊,大伯刚打电话来,没提黄河姥爷的事,说明他好着呢。” 三个人轮番安慰着枣儿,终于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小亮赶紧回村,把枣儿的情况告诉庄有成。 庄有成呆了半晌,说:“我以为枣儿和她姥爷不亲呢,可一脉亲情,哪有不亲的!” 庄有成把小亮拉进棺屋,让他把黄河托付枣儿的话,当着众人的面重新讲一遍。 “听到了吗?老爷子托梦给枣儿了,捐遗产,不修坟。” “小亮,你没骗我?枣儿真梦见我爸了?”黄红问。 “枣儿不认为是梦。” “不是梦是什么?”黄红旗问。 “枣儿说见到姥爷了,姥爷就坐在她床头和她拉呱,还亲了她。” 黄红“哇”的一声哭起来,接着扑向棺材,抱住了棺材盖喊:“爸啊,你外孙女都没能看你最后一眼啊,你白疼了她啊……” 黄红旗家的把黄红拉下来,哽咽着说:“姐,别难过,我叔不说了嘛,他出远门了,去外面看风景了。” 庄有成说:“我们得尊重老人的遗愿。” 黄红旗不相信小亮的话,“我叔怎么不托梦给我姐呢?小亮,这种事可不能瞎编啊!” “我敢拿这种事开玩笑?” 小亮说:“枣儿醒来就问我,姥爷不在了是吗?我们几个人都吓坏了,以为枣儿的病又重了呢,老中医给她号完脉,说她一切正常,我们才放心。就是这样,我都没敢和枣儿说实话,所以才回来问你们,到底要不要枣儿知道黄河姥爷去世的消息。” 庄有成说:“我相信,老爷子如果能活着留下遗言,肯定也不希望大操大办,他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人。” “是遂了你的愿吧。”黄红忿忿地说。 “要是不修坟,我叔的后事怎么办?房子还要捐出去,骨灰放在哪里?”黄红旗提出疑问。 庄有成懂黄河的心思,可是却说不出口。 小亮到底年轻,口无遮拦地说:“我猜,黄河姥爷的意思是,把骨灰撒到大山大河,他活着没能走出大山,老了(死)后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说什么?把骨灰撒了?小亮,你姥爷可没得罪过你,你咋能说出这种话!”黄红气得浑身发抖。 “我,我……”小亮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伟人都能把骨灰撒了,我们平民百姓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认为老爷子就是这个想法,你看他屋里放的是谁的书?***文选嘛。”庄有成说。 “伟人是伟人,老百姓是老百姓……”黄红旗说。 “你都认为老爷子可以‘万古千秋’了,他当然要向伟人看齐。”庄有成说。 “你——”这回轮到黄红旗哑口无言了。 “我不同意。”黄红说。 “你说怎么办?”庄有成问。 黄红哪有主意,她只抱定一个信念,就是不能让村里人看笑话。 黄红旗说:“不修坟就不修坟,可骨灰得保存住,等罢了这丧事,我带我叔去外面逛一逛。” “红旗,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可那样,老爷子仍然不自由啊。”庄有成说。 这时,庄冬至佝偻着身子走进棺屋。 自从黄河去世后,他一下子老了许多。村里的老伙计,如今只剩他一个人了,黄河活着,是他的主心骨。 如今主心骨没了,就像他的脊梁被突然抽去似的,他再也站不直了。 庄冬至在棺屋外面听了半天,明白如果没有能作主的人,这件事争来争去,很难有个圆满的结果,所以决定亲自出面。 庄冬至慢吞吞地说:“老支书活着的时候,你们都尽到孝心了,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呢,这就够了。既然他说了要到外面看一看,就放他走吧……我一辈子也没离开过山沟沟,将来我死了,有成,你也把我的骨灰撒了。找个大风天,骨灰飘到哪里算哪里。人啊,活着不自在,死了是该随心所欲了。” 庄有成眼含热泪看着庄冬至,嘴角翕动一下,“爸——” “哇——”棺屋里传出一片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