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迟便衣轻装出了上京城,来到许纯牧所说的破旧驿站——这里曾是一处官驿,后来官道改了,约莫十几年前被闲置了。 鲜少人来往。 分明还未到初秋,可山林间薄雾渐起,迷蒙前路。江晏迟的心随着这马车颠簸着,越是行至荒僻,越是惴惴不安。 楚歇割裂成了两个性子,一善一恶,一忠一奸。 他疯狂害人,又拼命救人。 这里头,会不会包括他阿娘段瑟。 驿管的门上满是尘灰,江晏迟进去时瞧见上头有个纤细秀气的掌印,将手覆上后比自己手掌要小上许多。 他想起了幼年时段瑟抓着自己的手,一边印在她掌心上笑然,‘阿予,等到你这小手儿什么时候比娘亲还大了,便是个大人了。’ 江晏迟深深呼出一口气,将门慢悠悠地推开。 陈旧的木质阶梯上夜都是灰尘,上头印着一个秀气的脚印。 江晏迟一脚覆上一个,走上了二楼,远远地便瞧见窗子旁那鹅黄色身影。 四年未见,段瑟还是那个模样。不喜打扮,粗布挽着头发,朴素的发饰却遮不住此人眉眼里的毓秀灵气。 “阿……娘?” 江晏迟趔趄两步,险些没踩空一脚。 段瑟红了眼,也黏糊糊地喊了声,“阿予,你好高了啊。” 说完了走过来,江晏迟还差一个阶梯,可段瑟身高还是只到他口鼻处,扑进了他的怀里抱着他,“还挺瘦,难道是东宫里吃食不好?”末了伸出手垫着脚摸了摸他的头发,“这可不行,我们阿予要长得高高的才行……” 那说话的语气,分明还将他当做十二三岁的小孩。 江晏迟心里满胀着酸涩,鼻尖发着红,紧紧地抱住了段瑟。 “唔,你怎的了。” 段瑟拍着他的背,“见面了知道要抱会儿,那我给你写那样多信,你怎生一封也不知道回。” 段瑟的声音里带着些委屈。 “我还当我孩儿有出息了,便不要我这惯是丢人的阿娘啦。” 江晏迟将她抱得更紧。 怎会不要,怎能不要。 “阿娘这些年都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在南疆啊。” 江晏迟微微一愣。 “我好想你。”江晏迟微微屈膝,将头埋在她脖颈旁,段瑟感到脖子上惹了一处潮湿,怔了下,“我们阿予受委屈了吗,不会呀,都是太子了,还有谁能让我们阿予委屈。” “是啊,我是太子了,不委屈。” 江晏迟又自己擦去眼角的湿意,软着声音,“阿娘也不委屈,阿予以后会照顾阿娘,保护阿娘。” 段瑟笑吟吟地回了个‘好’,然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去角落里拿起一个布包的包袱,拆开了里头还分了好几个小木匣子,虽是包得简陋不大好看,也都细致地都用蜡封好了的。 她一边数着摆弄,一边说,“这个是杏干,这是李干,哦对,我还带了些新种的橘子,可惜太酸拉,不知道你和小楚先生会不会喜欢。阿娘太笨了,种不出什么好吃的玩意,总是想着要给你寄一些,可小楚先生要我别寄,大概是也知道我种的果子难吃吧……” 江晏迟面色发白。 望着段瑟的背影忽地觉得有些喘不出气儿,伸手扶了一把墙,才踏上这最后一道阶梯。 “四年前,救你的……是楚歇吗。” “啊?” 段瑟还在数着干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江晏迟再问了一遍,她才笑了笑说,“你怎的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当年不正是小楚先生将我们救出的冷宫吗,你忘了?” 又念叨一下,“这样的恩情,那可是断不能忘的呀,阿予。这桃干是最甜的,你不要不要先试一快,你最爱吃甜的了……我给你做了好多呢。” “不是,不对……我说的是,上元佳节那一日……” 段瑟动作停了停,“对不起,没来得及陪你去看花灯会。但是你送我的花灯小楚先生寄来了,我日日都挂在床头呢……我时常就看着那盏灯想啊,我们阿予多高了,每天睡得好不好,有没有用功读书,当了太子后会不会被别人嘲笑是从冷宫里出来的……我们阿予,会不会也像娘亲想他一样,也想着娘亲呢。想啊想啊,就睡着了。” “不对,楚歇不是,不是给你一瓶毒药……我,我看到你倒在地上……”江晏迟有些急了,连言语都乱了,“我看到你……” “阿予,对不起,阿娘是月氏人……”段瑟捏紧了手里的桃干,踌躇着,“小楚先生说,只要我是你阿娘,只要我还活在世人眼里,你就不可能当太子。我想想也是,生作了我的孩子,真是叫你吃尽了苦头……果然,没有了我,我们阿予就能前途坦荡,一世无忧……” 看到江晏迟急急地还欲再说些什么,段瑟盈盈一笑,“你看到了?是不是让你担心了,其实也不大疼的,就是吐了两口血,很快就晕过去了。小楚先生说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上京城,说要将我送得远远的,等到哪一日你登基了,掌权了,成为了真正的皇帝。才让能再见面……” “我不懂这些……但我现在见到你了,阿予,你是要当皇帝了吗?” 段瑟这么问着。 又看了眼周遭,“小楚先生呢,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他……” 江晏迟喉头一堵,很久都没喘上气,他想到了楚歇在怀中渐渐失去温度的感觉,想到了那满手汩汩流出的鲜血。 他看着自己的手。 “阿娘。” “嗯?” “阿予犯了一件大错……” 江晏迟的手微微颤抖着,扶着墙弓着身子,声音却很静默,“极大,极大的错……阿娘,我……我该怎么办……” 一点点完全蹲下,“没用了……不成了……” 形如槁木,仿佛有什么将他狠狠拉向冰冷的深渊。 教他窒息,惊得背后全湿透,偏偏又喊不出声来,只讷讷着,“这次,是真的……真的,再没法子了……” “阿予,你怎么了。你冷吗。” 段瑟见他发着抖,上前去抱住了他,温暖的怀抱却透不进那孩子的心底,她一下下揉弄着他的头发,“没事,没事的……没关系,阿予别担心。不管是什么事,一定能熬过来,能解决的……” 段瑟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笑着说:“实在解决不了,我们还可以去找小楚先生啊。” “他那样厉害,又善心。一定会肯帮我们的。阿予别怕。” 江晏迟在段瑟的怀中抬起下颚,一双眼睛通红,里头没有一点光亮。 段瑟被这样的目光惊着了。 “阿娘,没有了,没有楚歇了……” “他……死了。” 段瑟哑然,怎么这好好的人说没了就没了。小楚先生还这样年轻呢,怎么会忽然就死了。 “御医救了三天,已经想尽了一切法子,怎么都救不回,没有了,这个人……再没有了……” 段瑟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只眼神灰暗,又望了眼自己带来的干果,“怎会这样。” “阿予,我们不哭。” 段瑟紧紧的抱着江晏迟,“不伤心,阿娘在呢,阿娘陪着你。” 可听了这句。 江晏迟漆黑的眸子,更加灰暗了。 陵城王世子江景谙再一次入京,没有了楚歇拦路,大摇大摆好不风光。 早在荣国公府陷入毒杀东宫风波时,姨母便擅作主张要他快马加鞭赶来,没成想还真对了,虽说没来得及救下姨夫,却正碰上了楚歇和江晏迟狗咬狗。 死的竟然还是楚歇。 简直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听说是太子殿下在东宫一刀捅死了楚歇,若不是许家小侯爷去将尸体要出来,可能都保不住全尸。 果真冷宫里出来的就是看不清时局。 特意折了路去了楚府,看着那上头白花缀着白灯笼刚挂上,幸灾乐祸的同时也在心里感慨,活生生的一个美人儿,非得搅进着诡谲的斗争中来,要不是爪子这样尖,倒是教人很想将他圈着,当个雀儿养着。 那样一副好皮囊,上京城里再找不出更惊羡的了。 进了里头果真瞧见那许小侯爷守在棺材旁,看到这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就好笑——非亲非故的,许纯牧怕不是昏了头。 “唉,所以说,盛极一时又有何用。命太短了,也是愁苦。”江景谙走到棺材旁看了一眼。 楚歇已换好了衣物,一身素衣安详地躺着,皮肤苍白没有血色,可也没有死人的青灰和斑点。 江景谙也是跟着父亲打过仗的,总觉得这不像死人。 心中生了疑,便想解开他的衣物看看那一刀毙命的伤口。 许纯牧一下捉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小侯爷如此作甚?” 江景谙笑了笑,“怎么,还觉得自己能当太子妃?” “楚歇死了,江晏迟这太子之位焉能坐稳?镇国侯府这算盘可算是打错了,还眼巴巴地送了位美人过来……今日我倒是想听听个明白,你们许家这到底是几个意思,怎么颠来倒去的,眼下又和一个阉人和一个罪女之子搅和在一起了?” 说完了又笑。 江景谙这一年因为许家对宁远王的疏离而憋了口气,听说荣国公府要出事还以为自己真的彻底与皇位无缘。 压抑着心情赶来了上京城想着就是心死也得来个痛快,没成想他的心还没死,楚歇先死了。 这变故来得太快,让他压不住翘上天的尾巴,说话里没了分寸。 “难不成许家都是草包,兵权都握不住了,只能抓紧裙带关系?” 许纯牧站起身,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太子妃。” “现在想撇清,晚了。” 江景谙再看了眼楚歇,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的脸色好像还没刚刚苍白。 心里咯噔一下,这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趁着许纯牧眼下的服软,他近了一步:“我给你个机会,反正楚歇死都死了,你把他头割下来悬城头半月。镇国侯府这两年背叛我们投靠了这阉狗和那下作玩意的事儿,我权当没发生过。日后若我登基为帝,也不会再拿此事为难你们。” “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617:18:37~2021-03-2617:5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xs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