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凤驾至慈庆宫内。 乌雪昭看着大殿内,乌压压跪着的一群命妇,等入了座,唤了众人平身。 宫人然后引命妇们,向皇后娘娘恭贺新婚。 还有京外命妇们进的表,一摞摞地垒在一旁。 礼毕,众命妇再度起身。 这回就可以稍稍目视皇后娘娘。 只见皇后身着庄重礼服,虽然年轻,如画眉眼之中平添天家尊贵,十分的高贵。 乌老夫人和荆氏都心中一颤。 果然不一样了。 紫禁城的龙气真的养人,她们再也见不到乌家那个沉静如水,不招人眼的乌雪昭,从此以后,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永宁侯老夫人和永宁侯夫人,打量着皇后娘娘,望及那一身翠冠、华服,亦是心下震颤。 再不是从前那个在永宁侯府受赏的少女。 而是大业举国女子的表率,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永宁侯老夫人想起第一次间乌雪昭的时候……好合眼的小娘子,着实叫人欢喜。 此刻不由得眼框微润。 乌雪昭似有所感,也凝视着永宁侯老夫人,温和笑道:“迎梨,赐座。” 永宁侯老夫人先谢恩,才入座。 皇后娘娘同命妇们说了一会子话,自然都是宫人教她的制文,提前背了,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今日朝贺,便算结束。 凤驾回坤宁宫。 在此之前,乌雪昭吩咐了宫人替她留一些人,请去坤宁宫里说话。 宫人先去留了永宁侯府、乌家的人。 殿内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这要是皇后不留忠勤伯府,多丢人。 郭氏推了乌婉莹一把,低声道:“你还不快主动些……” 到底姊妹一场,想必就算没有情分在,娘娘也要顾及一下娘家人的脸面吧。 乌婉莹回过神,不怎么愿意去。 自打刚才向皇后贺礼,她脑子里就混混沌沌的,这会儿只想快点回家找点事儿做,哪怕只是写写字、读一本书也好。 而不是和这些命妇在这里虚与委蛇,再舔着脸去巴结皇后娘娘。 郭氏见儿媳妇迟迟不动,狠狠剜了她一眼。 乌婉莹就不肯去,假装没看到,扭头走了。 郭氏冷冷一笑。 还没见过哪个当儿媳妇的,翻得出婆婆的手掌心。 今日不去,明儿、后日也得去。 放着天大的皇恩不巴结,傻子才这样! 坤宁宫宫人见郭氏与乌婉莹闹了不愉快走的,便没过去请她们婆媳一人。 除此之外,命妇们眼睛还盯着赵家和江家人身上。 这两家,可也是皇后的亲戚,一个姨母、一个舅母呢。 虽都不是嫡亲的,到底沾着亲带着故。 然而除了江润宁的夫人,赵家和江家旁的命妇,都没受到邀请。 赵江氏几乎是青着脸走的。 想起丈夫来之前的提醒,又强颜欢笑。 还有人故意过来挑衅,问赵江氏:“皇后娘娘怎么没留你说话?我瞧着你弟妹都过去了。” 赵江氏脸色微僵,皮笑肉不笑地道:“夫人眼神倒好。” 一直到上了马车,才变了脸色,一张白面黑得像锅底。 不、不就是当了皇后吗! 又不是一手遮天、无法无天了。 乌雪昭居然刻意冷落她,不给她脸,各个命妇还都捧高踩低! 日子且长着。 盛极必衰,男人的宠爱一贯如此,帝王尤甚。 等皇后成了旧人,新人进宫,端看皇后还没有今日盛装时的气色和风光。 坤宁宫。 乌雪昭换下礼服,穿了皇后常服在主殿偏厅里见命妇。 都是相熟的人,除了自家人和永宁侯府,她还留了朱家、汪家等,从前有些交集的人。 命妇面见皇后,照规矩,仍是要跪的。 乌雪昭很快唤了众人起来说话,扫视一圈,因不见忠勤伯府人,觉得奇怪。 迎梨过来附耳告诉她,慈庆宫里郭氏和乌婉莹的争执。 乌雪昭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不来也好。 挥退了宫人,乌雪昭就问永宁侯老夫人今日身子怎么样。 毕竟老夫人年纪大了,这样一番折腾,只怕是有些辛苦的。 永宁侯老夫人本来就很和气的一个人,笑容慈和:“谢娘娘关心,臣妇没什么大碍。” 乌雪昭让人赏了老夫人一些好人参。 其他命妇自然也有。 留命妇在坤宁宫里说了半个时辰的话,乌雪昭才打发她们离开。 但,自家乌老夫人和荆氏,当然还是多留了一回儿。 乌雪昭指着宫人手里捧着的另外一些东西,说:“老夫人,大伯母,这些东西是为家里嫂子、姊妹们准备的。你们一并带回去。” 乌老夫人和荆氏立刻起来谢恩。 乌雪昭让灵溪、灵月搀扶她们。 乌老夫人跟荆氏,红着眼睛看着皇后,百感交集,本来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了。 最后化作口中一句:“娘娘在宫里过得好,臣妇在家也就放心了。” 荆氏跟着道:“娘娘,老夫人说的也是家里人的心意。” 乌雪昭浅笑颔首。 如今地位天差地别。 大家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何况乌雪昭除了在帝王跟前,在旁人面前,更是话少。 因此乌老夫人和荆氏也自觉告退。 乌雪昭身份尊贵,不可随意送人,坐在榻上,跟荆氏道:“以后本宫常召茵姐儿进宫玩儿,还望大伯母海涵。” 荆氏受宠若惊:“皇后说的哪里话!您宠着茵姐儿,是她的福气。” 乌雪昭又单独给了茵姐儿一份礼物,让荆氏带回去。 乌老夫人和荆氏,这才真的离去。 仍是跪着退下的。 这是天家的规矩,超越亲情、孝道,一人心悦诚服。 乌老夫人和荆氏从坤宁宫里出去,又出了宫,走了很久很久,才敢说私话。 乌老夫人欣慰地道:“娘娘很端得住,没叫人看一点笑话。” 哪怕剥去皇后的身份,想到慈庆大殿上,乌雪昭的模样,她这个做祖母的,也是服气的。 荆氏道:“可不是么!娘娘真叫人刮目相看。” 那么大的场面,乌雪昭是一点儿也不怯,她的稳重大气,全然超乎她们所想。 婆媳两人一时无言。 都是过来人,从闺阁女儿家到一族宗妇,该怎么蜕变,大家都知道。 深似海的沉稳,是在苦难里一点点磨砺出来的。 乌老夫人淡淡地说:“从前苦了娘娘了。” 荆氏宽慰道:“老夫人别自责,家里孩子多、事多,又哪里能够各个看顾得十全十美。” 乌老夫人想着乌家前途,心里还是期盼,娘娘是个惦记娘家的人,拉拔长子一把。 荆氏倒不担心乌家。 以她丈夫的能力,乌家这一代必不会倒塌。 她眼下只想着,能给茵姐儿也定下一门好亲事……这丫头性格跳脱,虽近日有所变化,到底脱不除根儿。 乌雪昭见完命妇,从前朝传来一道消息。 迎梨过来说:“娘娘,皇上在奉天殿受朝贺时,夺了忠勤伯府的爵位。” 乌雪昭不疾不徐抬头。 问怎么夺的。 夺的很意外。 当时百官进宫朝贺帝王大婚。 忠勤伯府世子陈炜峰,自然也着朝服,随父入宫。 受封世子以来,他虽空有世子品级,并无实职,从未上过朝。 这是他头一次,衣着肃然,进宫见“大世面”。 若皇后是任何一个女子。 今日他都不会心慌。 只会因要进宫见识而兴奋。 皇后偏偏是乌雪昭。 他在西苑里偷见过乌雪昭……这事儿帝王肯定不知道。 所以他也不是为这个怕。 而是担心以前他和乌雪昭之间闹出来的流言,会传到皇帝耳朵里。他自知此前行事很是愚笨、鲁莽,但,已经发都发生了,也只能后悔莫及、惶恐不安。 偏偏认得的几个狐朋狗友,还刻意来恐吓他:“居然敢惦记皇后,你可算完了,你全家都完了。” 陈炜峰本来就怕。 经这么一吓,能撑着来朝贺就不容易了……等真正见到帝王时,那股从天边而来的压迫感,让他失了神。 桓崇郁高坐于龙椅。 见底下有一人魂不守舍,百官跪贺时,他却呆愣站着,迟了大半步才跪下去。百官起身时,他又站歪了。十分失仪。 “那是谁?” 帝王着冕服,容色清冷肃穆,嗓音亦冷薄带着天威。 郑喜循帝王目光看过去。 又是那个蠢货。 不由得道:“……回皇上,忠勤伯府世子陈炜峰。” 帝王冷淡道:“褫夺爵位。” 郑喜高声宣道:“传皇上口谕,忠勤伯府御前失仪,褫夺爵位。”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忠勤伯府父子,腿抖如筛糠,跪下道:“臣……草、草民叩谢皇恩。” 圣驾回了乾清宫。 忠勤伯府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对象。 朝贺的功夫,就把祖宗爵位丢了。 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一家了吧! 消息传去忠勤伯府时,郭氏差点昏过去。 乌婉莹有些惊讶,但也没怎么觉得难过……有这爵位,并不是什么好事。一家子的废物。 何况,这爵位怎么来的,还不好说呢。 相当于一切恢复原来的样子罢了。 忠勤伯……哦不,陈家大老爷这回总算知道溺爱儿子是个什么下场,回来就把陈炜峰毒打了一顿。 郭氏也是失态地鬼哭狼嚎,和丈夫吵架:“看看,看看!这就是你宠妾灭妻,宠出来的好庶子!” 乌婉莹关上门。 什么都不管。 但,作为府中主子里头地位最低的,怎么可能不受波及。 乌婉莹一样被叫去陈家祠堂受训,公爹婆母纷纷怪她:“管不好丈夫,娶你何用!” 乌婉莹一下子来气了。 陈炜峰是现在才像个废物吗?在她嫁进来之前不就是个废物! 乌婉莹跪也不跪了,站起来看着他们一家子冷笑,挨个骂过去。 先是公爹陈大老爷:“宠妾灭妻,溺爱儿子。” 再是婆母郭氏:“刻薄冷血,攀炎附势。” 还有她那抱着屁股趴在地上哭的陈炜峰:“不学无术,鲁莽愚蠢!” 最后踹了一脚,脚下的蒲团,吼道:“我姐姐是皇后,姐夫是皇上!你们陈家现在是什么东西?有几个臭银子了不起?有胆子就把我休了!” 这一骂,把乱糟糟的一家子骂傻眼了——高嫁进来的儿媳妇都敢蹬鼻子上脸。 但心里却是怕的。 这风口浪尖儿的,陈家胆敢休皇后的妹妹试试。 今儿只是夺爵,明儿就是抄家。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陈家一家反而怂了。 连一家之主陈大老爷都不敢说话。 这一刻,乌婉莹真存了和离的心思,心底里压根不怕,冷着脸道:“从今以后,再这样父不父、子不子,倒也不用你们休我,我自请和离!” 狠狠踹了陈炜峰一脚,道:“还趴着干什么?滚回房去念书!” 陈炜峰想还嘴。 两道目光从上面射下来——亲爹和嫡母都瞪着他。 老老实实闭了嘴。 乌婉莹转身出去,丫鬟扶着陈炜峰回房。 这一遭大乱,就这么过去了。 乌婉莹其实回了房,手都在发抖。 天晓得她怎么敢在夫家祖宗和公爹、婆母面前,逞威风。 真要被休了……到底还是下下策。 乌婉莹无端想起灵空寺里抽的那个签。 大师说她抽的是中签。 如今看来,的确是中签。 相比之下,她不像乌雪昭那样,一帆风顺,从此一切唾手可得。 陈家不复往日风光,日后她想要什么,都要自己去努力去谋划,却也未必有个好结果。 若还想照顾到养母蓝氏,更要费一番心思。 不过,日后的日子再怎么辛苦。 到底还算有盼头。 她也比真正的苦命人,幸运许多。 乌婉莹十分知足。 她看着皇宫的方向,笑了笑。 娘娘,我做不到像您那样云淡风轻。 但是面对这一堆烂摊子,她不会失意,她会努力将日子过好。 自打命妇朝贺之后,乌婉莹一直都没进宫找皇后求情,替陈家恢复爵位。 灵月都觉得稀奇:“娘娘,姑奶奶是不是不会来了?” 乌雪昭一边裁料子,准备给皇帝做一件贴身的睡衣,一边道:“她不会来了。” 灵溪笑道:“不来也好。奴婢多嘴说两句,忠……陈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若爵位仍在,姑奶奶的日子可不好过。如今没了爵位,陈家肯定乱成一团,姑奶奶要是立得起来,借娘娘的威风,倒是个掌家出头的好机会。” 灵月琢磨了一会儿,想起郭氏从前来乌家,狗眼看人低的样子,道:“还真是这样。” 正说话,皇帝来了。 乌雪昭一看时候才知道,快要用午膳了。 虽说乾清宫和坤宁宫隔得不远,但只是一顿饭的功夫,来回折腾到底浪费时间。 外头还春寒料峭,她并不希望皇帝中午赶过来。 但人都来了,总不能赶人。 乌雪昭亲手替皇帝解了肩上的披风,递给宫女。 桓崇郁见笸箩里有布料,便问她:“你在宫里缝什么?” 正好要详细地测一测皇帝臂长、肩宽。 乌雪昭拿起软尺,在皇帝身上比划,说:“想给您做一件贴身穿的衣裳,您别动。” 桓崇郁站在原地,由得她在他胸膛上划来划去。 他双臂自然垂在两侧,与腰间有一道缝。 乌雪昭双手从他两肋穿过去,将软尺绕到他身后。 才贴上他的胸膛,便觉脸颊上一道温热的呼吸。 抬头一看,帝王目光灼灼。 一个女子主动抱着丈夫,分明是在向自己的丈夫投怀送抱。 乌雪昭无端脸颊一红,想把软尺从帝王身后拉过来,继续去量他腰围。 桓崇郁却是揽了一把乌雪昭的腰。 将她搂在怀中。 宫人们纷纷低头,悄无声息退下。 乌雪昭在他怀里唤了一声:“皇上……您先让臣妾量完。” 桓崇郁不理,横抱起她,大步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