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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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雾被白皙的指尖拨弄,有如琴弦轻盈地流泻。   瀛舟握住空中一段流雾,慢慢收到面前,流雾在掌心活物般的起伏,一团深浓厚重的白中,隐约流动着鲜活光影的色彩   天地如鸡子,自东海裂,东海始混沌,混沌化万物。   那若是以万物倒逼东海混沌,以混沌裂天空,让这沧澜穹顶再无遮掩,叫那浩浩星海尽收眼底,是否便能遥遥一问那浩空深处最不可捉摸至高的存在。   一道灵光自天边遥遥而来,坠入他眉心。   他抚着眉心,轻轻一叹。   “到底还是你快了一步。”   这沧澜化神第一人,到底让与他了。   但这也无妨。   瀛舟目光远扩,望向那已经被斑斓色彩渲染出另一幅时空光影的海面,唇角微微翘起。   凤凰的尾翼卷冰雪飘落。   白衣的凤鸣剑挟着清冷剑风而至,剑光划断濒临一线的杀机,在高溅的鲜血和喷涌的黑涡中,生生拨开交战的双方。   元景烁捂着血肉淋漓的肩膀倒跃数步,晏凌踉跄一步踩进黑涡,抬起头,漠漠望着那不速而来的剑客。   楚如瑶很美,她有一张很美的脸孔,可她的眼睛里没有美丽的光彩,只有比冰更冷寂的肃寒。   她看见远处紧张围观的许多人、各方势力,她又低下头,看着晏凌,又看了看元景烁。   如果她的师尊在这里,这个时候便会先笑一笑,用如沐春风却不敢让任何人忽视的笑言,举重若轻巧妙化解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但她以前就不会笑,现在也很久没笑过,更不知道该怎么笑了。   她很难过,可难过太多了、太久了,于是她的脸好像已经僵硬了,甚至摆不出什么表情了。   所以她只举起手中的令牌,在所有人的注目中,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冰冷语调:   “我是楚如瑶,万仞剑阁掌门。”   楚如瑶说:“我以三山之首的名义,命令尔等停战。”   没有人说话。   岑知望着呈僵持之态的楚如瑶、晏凌与元景烁。   师尊没了,她要来扛起音斋的未来了。   晏凌善恶不可捉摸,人皇手腕酷烈铁血。   他们都太骄傲了,也太狠了,有不惜杀千万人以成全来日太平的决绝。   可这里有这么多人,这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人,究竟还要多少人,会变成那被碾碎的“千万人”,流尽了血,求一个不知何时到来的太平。   岑知望着他们,望着远远近近所有人复杂各异的神色,突然带着身后音斋的诸多弟子齐齐屈膝低头,声音清冽坚定:“缘生音斋,恭听剑阁号令。”   空气陡然一凝,不知多少人愕然看向她们。   谁也没有想到,缘生音斋会这么选择。   三山如流星陨落,所谓的沧澜魁宗万仞剑阁仅剩楚如瑶一人,她的资历、她的名望,甚至不及叛宗的晏凌与血屠三州的人皇元景烁。   她压不住这九州,压不住这天下英豪,正如俗世年幼的皇朝新帝压不住倾颓的山河,所以注定将有群雄并起,狼烟烽火并百鬼魑魅丛生,列侯纷争割据,在血与白骨的广阔原野上,建起新的秩序与王朝。   他们来此,是为亲眼见证黑渊主与人皇的一战,有人中庸自持只求自保,有人想抢占先机投向最强大的胜利者,更不乏有人抱着两虎相争渔翁得利的小心思……空气纠缠着每个人浓重而不可告人的野心与欲望,谁都在权衡,在犹豫,在选择。   但音斋已经做出了选择,作为如今仅剩寥寥的九门,新一任的斋主毅然第一个将所有的筹码推向剑阁,推向那撑起剑阁之名的年轻而仅剩的凤鸣剑。   乌深望着镇静俯身的岑知,又去望那从高处看来的楚如瑶。   他脑子没有那么好使,他不明白这些人一个个到底都想做什么,他只记得,掌门陨落前,攥着他的胳膊要他跟住剑阁。   许多许多年前,金阳罗堂的老祖,便是为沧澜祖师爷铸剑修剑的筑器人。   沧澜祖师爷走一个地方,老祖就赤膊背着铸鼎跟去一个地方,沧澜祖师爷杀一个魔头、杀一头凶兽,剑裂了卷了,都是老祖来修。   剑阁有一日,金阳罗堂就要跟一日   三山之首,天下忠义士必云合而影从,不正应如是。   乌深双手撞拳,声如洪钟震响:“金阳罗堂,听剑阁号令。”   众人一惊。   楚如瑶看向他们的方向,眼底隐有震动,嘴唇缓缓抿紧。   两门俯首,气氛逐渐古怪,许多没什么野心的中立势力左右望了望,一咬牙也躬身行礼:“我等听剑阁号令。”   晏凌没有说话。   从与元景烁交战,直至楚如瑶的到来,他始终沉默得便像一座雕塑。   海畔沙滩上,云长清骑在马上,一只手臂攥住缰绳,望着周围的场面,迟疑地望向元景烁。   所有人都暗暗观察着他的神色,揣度着他的反应。   盛年的人皇慢慢抬起头,看向楚如瑶。   他的肩膀贯穿血洞,鲜血蜿蜒过金甲,暗沉的红染脏了金色昭烈的辉煌,披风迎着海风猎猎震荡。   他的面容英俊深刻,神情却冷酷。   “剑阁之令…”   他笑起来:“我若是不遵又如何?”   许多人脸色微变。   楚如瑶冷冷看向他,剑阁掌门令牌沿着手腕滑入袖中,她张开手,露出掌心一颗拇指大小的浅褐色圆珠。   元景烁眯着眼看去,忽然顿住。   那是一颗菩提子。   “万净禅刹,已陨。”   楚如瑶一个字一个字:“明镜尊者化神不渡,自碎元婴,化为这一颗菩提心。”   莲花开,菩提坐。   那是沧澜最后一位镇坐苍生的长者。   从今以后,莲花再也不会开了。   “尊者将这颗菩提心留给我,请我来东海,护佑黑渊之主入东海。”   楚如瑶没有看晏凌,没有看任何人,只盯着元景烁,眼中渐渐泻出悍然的决绝之意:“谁阻他,这颗菩提心便会落在谁身上。”   “谁不听剑阁令,谁阻他,我的凤鸣剑就与谁不死不休。”她一字一句:“谁阻他,我便杀谁!”   元景烁望着那一颗菩提心,望了许久。   海风都在他的缄默中凝寂。   很久很久,他才开口   “我不信晏凌,我亦不信你。”   元景烁哑声:“但既然这是明镜尊者最后一话,我便放他一次。”   “仅这一次。”   乾坤图的徽纹在他的体表暗淡,他垂下刀尖,侧身让开路。   楚如瑶收回菩提心,紧紧地攥住,她望着海面,并不看晏凌,只冷冷说:“黑渊主,请。”   晏凌像是一个旁观者,漠然站在那里,沉默等待元景烁与楚如瑶交锋完,让开路,他才动了,擦肩过元景烁,慢慢地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他步子很慢,没有看楚如瑶,也没有看元景烁,那双幽深不可触摸的重瞳沉静望着前方,好像那是世上唯一他在意的事。   玄色的袍角划过崎岖的礁石,他伸出一只脚,踏入东海   “……所以我最讨厌这些天之骄子。”   罗月绕着发尾,絮碎地自言自语:“生来什么都有,生来高高在上,哪怕现在宗门没了,人全死光了,大家也得听他们的话,斟酌他们的脸色行事。”   “这怎么可以呢。”   “这样的人,就应该被碾碎在泥尘里,打碎她们的骨头,让她们也尝一尝卑微如尘埃的滋味,那才公平啊。”   她碎碎念着转过头,娇俏含情的目光望向邬项英。   “你还记得,你的师尊师叔死前说了什么吧。”   她巧笑倩兮:“我可听说啦,血河第一次决堤的时候,他们是用自爆为你们开出路来,才让你们灵苑的弟子逃出来。”   “你不得好好听长辈的话,好好保护你的师弟妹们吗?”   “就算是我,也不能把三山九门都杀干净啊。”   她捻着头发:“其实我杀人也杀腻了,但谁叫无极谷和北辰法宗那些蠢货太不识相,怎么也不愿意听我的话,我才只好把他们杀干净的,还是你们灵苑懂事,这样一个世道,不要计较那么多正邪黑白了,好好活着就是最好了,等楚如瑶元景烁她们都死了,我就叫你们灵苑做正道的魁首,你们灵苑御兽,我是妖,大家都有渊源,我对自己人向来是大方的,可不会亏待你们……”   “你立心魔誓。”   邬项英终于开口,他对罗月所说的一切置若罔闻,只声音嘶哑重复:“你立心魔誓,不动我灵苑弟子,我为你杀楚如瑶。”   罗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山坡后无数被血河缠住死死压在地上的灵苑弟子,倏然一笑。   “好啊。”她举起手,笑盈盈说:“我罗月以心魔为誓,只要你杀了楚如瑶,我便放过所有灵苑弟子。”   邬项英闭了闭眼。   晏凌一脚踏进东海。   黑涡的边沿随着他的步子,缓缓漫进东海。   黑涡如浓墨入水化开。   忘川从四面八方涌来,万千条支流浩浩荡荡汇涌吼啸入海。   血与黑,亡者执念化作的魇鬼与不甘散去的魂魄在东海汇聚,像两方决堤的洪流浩大的相撞,云雾如惊涛浪起,渐渐升腾化为斑斓的流影。   晏凌目视前方,望见升腾的浓雾最深处,一座隐约浩大的山。   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脚下浮着的黑涡渐渐稀薄,双脚渐渐陷入流雾,随后慢慢陷进脚踝,小腿,膝骨……   楚如瑶感到一股劲风直冲后心,她下意识拔剑,剑风割开有如实质的龙息。   她听见恐惧起伏的惊呼和惨叫:“兽潮!!”   她回过头,望见数不清的妖兽从不知哪里冒出来,天空中,陆地上,汇聚成浩浩荡荡的兽潮扑来。   它们横冲直撞,前仆后继,前面的妖兽哀嚎着沦陷进雾海与黑渊忘川中,后面的就踩着前面被淹没的尸体咆哮而来。   楚如瑶瞳孔骤缩。   突然,她听见巨兽低沉的咆哮,自远而近,她猛地仰起头,眼睁睁望着天空巨大的蛟龙挟着遮天蔽日的阴影将凤凰扑下。   契约的牵绊几乎瞬间被斩断,胸腹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楚如瑶一口血喷出来。   她踉跄着软跪在海上,她毫无防备,丹田元婴几乎在这一击中尽碎,握剑的手颤抖,甚至无法支撑住身体。   “是灵苑——”   “天照灵苑——”   她听见缘生音斋岑知第一次那样泣血撕裂的声音:“邬项英!你竟背叛九门!!”   褐衣襟袖的青年孤身悬于海畔,他面无表情,眼神不再有那种眼高于顶的倨傲,只有毫无任何感情的冷漠。   鲜红的血从他脚底涌下,无数的血,像被他体内生生挤出来,染红了他的体表,染红他的衣襟,将他变成一个血人。   瑶琴被高掷向天空,音弦破空杀来,乌深几大步跨过礁石,一跃而起举着拳头重重向他砸去——   邬项英没有动。   血河翻起巨浪,割断瑶琴的流弦,迎头将乌深吞噬   “咯咯。”   少女娇柔的笑声,像深渊最残忍的妖魔爬出来   “真是一场大戏。”   粉裳环佩鸣叮的少女一跃而出,踩着血河,轻盈地越过所有人,向着晏凌冲去——   所有人的呼吸瞬间冰封,脸孔因为恐惧扭曲。   是魔楼。   是魔楼罗月!!   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从嘴边涌出来,楚如瑶勉力抬起头,正望见罗月从头顶越过去的身影。   眼泪顺着眼眶蜿蜒,楚如瑶望向哀鸣着坠入远方的凤凰,一闭眼,握住剑猛地站起来,毫不犹豫转身朝着罗月追去   她拔出剑,剑锋朝前,另只手紧紧攥着菩提心。   兽潮在身后穷追涌来,龙息呼啸直冲后心。   邬项英在那瞬间彻底化为一滩血水,魂飞魄散。   咆哮的龙吼震得耳膜破裂,楚如瑶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她步子未停地竭力往前冲,只是余光往后,望见鲜红如火的衣角,焰火顺着纹刻莲花的长剑燃烧,倏然爆破,挡住了濒死蛟龙的最后一击。   龙啸与红衣一起燃烧成灰烬。   从始至终,侯曼娥背对着,楚如瑶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究竟想些什么。   血河与黑渊搅动,天空折射出绚烂的光影。   罗月踏空而来,细长的手化作尖长利爪,直刺晏凌后脑。   晏凌大腿已经沉进东海里,如陷泥潭,东海有如鲸吞通过他的身体狂卷着黑渊与忘川的力量,艰难建立起最微妙的平衡,他没有转身的力气,于是便不避不让,只继续往前走。   “谁敢动他?!”   楚如瑶从肺腑挤出怒喝:“谁敢动他!!”   凤鸣剑横飞而来,撞在罗月的臂爪,发出金石相撞的尖响,臂爪被斩断,凤鸣剑倒飞而出,狠狠撞在楚如瑶身上,惊雾溅荡,楚如瑶直接摔跌进海里。   罗月神色狰骘,断裂的臂膀迅速被血水包裹生长出一只新的手臂,她甚至没看捣乱的楚如瑶一眼,再次直直杀向晏凌。   楚如瑶已是强弩之末,忘川才是她的根基,晏凌欲将忘川引入东海,便是掘她基业,是她头一号的死生大敌!先杀晏凌,晏凌死了,其他人她腾出手来有的是工夫慢慢收拾。   “不——”   爪风刮裂晏凌的木簪,墨发翻飞,利爪在要洞穿头骨的那一刻僵住,罗月整个人倒飞出去。   金光如惊蛰骤亮,刀风劲劲刮骨,金瞳投来的森光没有一丝感情。   “元景烁!”罗月兽瞳瞬间充血:“敢阻我!你找死——”   她暴怒之下反手抓向元景烁,利爪狠狠攥住刀刃,咔嚓一声厉响,她半边身体被金光贯穿,印出乾坤纹的金刀却也在那一刻生生迸裂。   晏凌猛地投身入海   天地忽然大亮。   黑渊与忘川旋转成巨涡,冲天而起,白雾流光泼洒,倏然化作另一片东海,万里无垠海雾,点起如星明亮火光,无数小舟浮在海面。   罗月僵住,元景烁僵住,楚如瑶强撑着仰起头   所有人瞬间呆住。   那光照亮不远处,赫然一座巍巍高山。   众人仰起头,震惊望着那山。   一人站在山尖,流霞化袖摆,云雾为衣裳,迎风曳曳飘逸。   他抬起手,漫海流雾向他汇涌而去。   他微微一笑。   “诸君。”   他笑:“浮生大梦一场,醒乎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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