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四章 胆小傻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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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伦很胆小。   怕黑怕事怕死。   在他不过五岁时,村里来了股匪徒,一番烧杀劫掠后,百来口人活下来不到三成。   曹伦一家六口独其没死在乱刀之下。   幸存的村民们义愤填膺,为求公道决意去往衙门告状。   曹伦跟着去了,他害怕不跟着村里人走自己不久就会饿死。   从村里到镇上衙门要走三天三夜,因为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开村子,所以走得很慢。   直到第五天天明,他们才遥遥望见镇里的高大屋子。   然而,在离镇口不过两里地时,窜出一群绿林强盗来抢他们身上早已为数不多的干粮!   他们几乎没有开口讨饶的机会。   村里仅剩的七个庄稼汉无一例外被抹了脖子。   七个相貌一般的妇人杀了五个、留了俩,押上山去干汉子干不来的粗活。   四个长得不赖的年轻姑娘家自然交给山寨当家分配。   也不知那些糙汉子哪听来的歪理,说八岁前的孩子不记事。   六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还在吃奶的得费劲养活被当先摔死,余下五个报完岁数后,只剩三个活着被带回山寨。   或许有些可笑,没了家人之后,曹伦竟要被绿林强盗当作接班人来培养。   想来五岁的曹伦真不懂太多,寨子里怎么安排他,他都照学照做。   他发现只要照学照做,就能吃得饱睡得暖,比以前在村子里过得还舒服。   奈何好景不长,寨子没等来镇上官府的剿匪,却等来了其他更具野心山头的火并!   对于曹伦而言,那时候他就已生活在江湖中。   江湖就是那样,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拳头为尊。   因为年纪小不用打先锋,往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山寨就易了主换了旗。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待过多少个山寨,不是黑风寨,就是黑石寨,再不然就是青龙寨,狂风寨,反正定少不了“黑”“风”“龙”几字,否则便少些威风。   等到了需要拿起刀去和别人对砍争地盘抢资源的年纪,他总能找到办法降低自己存在感,从风口浪尖中退闪出来。   己方赢了就回去接着当无人问津的小喽啰。   对方赢了就跪降去当卑微的小喽啰。   只要不是治寨极为严苛、谨守所谓仁义道义的头目,总会允许他这样的俘虏到山寨里当个苦役,以充人数壮声势。   显然,那些自命不凡的头目向来相信自己只会被众星捧月,而不会被背信弃义。   年复一年,胆小惜命的曹伦有一天居然不再胆小。   那天他提着把刀,砍翻了十多号人!   死在他刀下的十多人里,有两个是来敌主将,都被他一劈两半!   因为他的横空出世,黑云寨保住了自家山头,他成了黑云寨的英雄!   从小喽啰晋升到小头目,曹伦喜不自胜之余,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保命法门。   不再是躲,不再是逃,而是喝酒贪酒醉酒!   狂龙帮之所以成了过江虫,就是因为他们偷袭黑云寨的那个晚上,寨里正大摆酒宴庆祝寨主又收了位娇滴滴的夫人,他也跟着喝得酩酊大醉。   他醉了,忘了自己怕死,没人砍得过他!   然,本该走上人生巅峰的他却再没为黑云寨出过力。   那年秋,北边的瓦剌人像蝗虫一般侵蚀着中州疆土,而东瀛人先一步杀入南边的绿水青山中。   偌大黑云寨,近五百号人,他可能是唯一活人。   “酒壮怂人胆”是曹伦辗转于各个山头那些年所学最为管用的五字真言。   东瀛人烧掉寨子的时候,他边逃边喝酒,不知杀了多少入侵者。   后来,酒喝光了,酒劲过了,才发现误打误撞下逃入了一处东瀛人掌控的码头边。   本以为命已当绝,却在绝处逢生。   码头曾为当地大河帮所有,也不知东瀛人缘何网开一面,非但没将大河帮帮众赶尽杀绝,还留下了十来人帮着打理后方辎重事宜,而这所谓的打理与苦力差不了多少,苦力总是嫌少不嫌多的,曹伦便也浑水摸鱼成了其中一员。   数年后外夷战退,中州百废待兴,红衣教扶摇而起,大河帮并入其中。   曹伦自然而然成了红衣教一员。   没过多久,他的不同寻常之处被发现,更受教里多位大人物青睐。   据说汪硕是废了好大功夫才把他争取到己堂来的。   自那之后他基本上都被己堂供着,要他出力的情况不多,出力的时候他基本都在醉酒状态,事后丝毫不记得自己曾离鬼门关有多么近,是以从不会多嘴吹嘘自己多能耐。   他只知道自己在己堂的地位越来越高了,高到只在堂主汪硕一人之下。   尽管这副堂主的地位和舞魅娘没有高低之分,但有些时候,他只在上边。   纵然时日不长,曹伦也记不得最近一次把舞魅娘压在身下是什么日子。   大多时候,曹伦看起来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些事儿记不清倒也无可厚非。   聪明人常说难得糊涂,越是糊涂才能活得越长久,哪怕是装出来的糊涂。   他进入己堂后也不是一步登天的,而是靠一次次战功累积起来的。   在这之前,舞魅娘就高居副堂主之位了。   舞魅娘从未掩饰过自己原是东瀛舞伎的身份。   即便下过苦功学习中州语言,可时至今日,在说到平日里少说的用词时,舞魅娘都要卡壳半天,费好多言语才能解释清楚所要表达的内容。   若仅是如此,曹伦还没必要去装糊涂。   中州之大番邦觊觎久矣,有溜过来讨营生的不足为奇。   可如果这些都是权宜之计呢?   曹伦总觉得自己人生唯一一次不幸,就在于撞见了汪硕和舞魅娘间的一次对话。   那时他还是个喽啰,舞魅娘刚学会些中州话,就指着一头鹿愣是“马、马、马”的喊。   汪硕笑着给舞魅娘纠正。   说的却不是中州话,而是东瀛话!   那一瞬,曹伦恍然自己不是因为灯下黑才避过杀劫。   而是被东瀛人发现价值后,留命待用。   曹伦想过一声不吭径自逃走,可没等他想明白就因缘巧合立了功升了职。   汪硕没有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似乎在告诉曹伦揣着明白装糊涂没什么不好。   曹伦第一次感觉到汪硕的可怕。   他并非惧怕于汪硕的武力。   在醉酒状态下,汪硕还不一定敌得过他。   他惧怕于汪硕的适应力。   这适应力不止于汪硕自己,而是任意一个经其调教过的人,都能极快适应一种新环境。   是汪硕最先精通中州语言,而后拉扯起一大帮东瀛人,伪装成了中州人都难以辨识出来的中州人。   所以,曹伦便“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   久而久之,他也不会在乎这些东瀛人究竟意欲何为了。   至于自己同舞魅娘的那点儿苟且事,曹伦不相信汪硕一无所知。   只能说这点儿事于汪硕而言可谓鸡毛蒜皮,女子不过是解决需求之用。   舞魅娘能武又善舞,御下有方,加之服侍技艺堪称一绝,这才能得汪硕青眼相加。   因此,只要不太过明目张胆,汪硕便不会翻脸追究。   从汪硕的大度来说,曹伦反而该有些誓死效忠的觉悟。   当然,怕死的曹伦平时绝不会有那些淫思邪念。   除非喝了酒。   酒越清越烈越利于驻存,却也意味着价值越高。   然而秘洞里只藏用来解渴的酒,不存好酒。   今儿不是什么佳节吉日,只是有十多缸浊酒再过半个来月就要变得苦涩腻味了。   苦涩腻味的酒非但解不了渴,喝了还容易拉肚子。   舞魅娘就同曹伦合计着将这些酒统统开坛喝掉。   遂唤人备了些洞里日常食用的瓜果,召集来近日干活最卖力的八位香主及十名执事共享大宴。   大宴共有二十五名舞姬陪酒奏乐献舞,二十四名杂役在场听候差遣,余下人等负责秘洞守备事宜。   不是好酒,故而酒过三巡、六巡、九巡后,曹伦才初有醉意。   案几上除了摆放着酒碗、果盘外,还有个香炉。   香炉是何质地曹伦不懂,只清楚是舞魅娘从东瀛带来的传统,于饮酒时有助兴之效。   曹伦又从舞姬手上接过一坛从酒缸里舀出的浊酒,鲸吸而尽。   抱着酒坛打了个嗝,长吸口气。   袅袅焚香似受了牵引,囫囵往其鼻孔钻去。   再看向祭坛中央那一个个舞姬的妖娆身段和雪白长腿,寻常时候总是惺忪的睡眼渐趋迷离。   弹布尔、冬不拉、胡西它尔、达甫手鼓以及唢呐。   除了唢呐,曹伦在一些葬礼上听见过,余者都是在这祭祀秘洞里见识到的新货色。   鬼知道他是怎么记住这些奇奇怪怪的乐器名字。   可话说回来,这些旧日西胡的弹奏击打乐器经舞魅娘这么一指点搭配,长久蜷居一隅的慵懒感立马一扫而空,躯干四肢总不自觉地随着唢呐的扬声蠢蠢欲动,仿佛随时就要跟着欢快乐声载歌载舞。   舞姬们皆着一袭红裳,长袖挂着红菱,赤足踩着鼓点或踮脚或跃动,腰肢及上身随着弦乐或悠然舒展或翩跹多变,可说是赏心悦目。   乐是西胡的乐,装束是中州传统服饰结合旧日西胡风格,舞是西胡、中州、东瀛混搭,如若不是在秘洞里待着快发霉了,何至于去胡拼乱凑出这玩意儿来?   说到底,花样再多还不是用来给秘洞里这些大老爷们儿解闷败火的。   曹伦基本不经手己堂大小事宜,是个极为更为纯粹的供奉打手。   但秘洞里这些舞姬的身份来历,他不装糊涂时也能猜出一二。   起先曹伦觉得舞魅娘善妒。   因其挑来的姑娘没有一个能及上其一半姿色。   后来稍加关注即知舞魅娘的选人另有标准。   相貌可以不出众,两条腿必须又直又长。   曹伦本对此不以为意。   纵然舞魅娘的舞跳得再惊艳,仍无法博取他眼球。   直到一次醉酒后被舞魅娘勾搭上了床,他才知一双长腿的美妙。   那也是曹伦初识女人滋味。   从那之后,他开始懂得如何去欣赏舞姬们的双腿。   都说食髓知味,可曹伦的欣赏仅止于欣赏。   在体会过过于美好的物事后,他的口味也被养得很叼。   可不像座下那些香主执事,轻易能够满足。   八位香主身边随时有两个舞姬侍奉着,侍奉等同于歇息,舞跳累了便可以下场来替换。   执事没这福分,但一切没有定数,只要和香主关系足够熟络,倒也能分点汤喝。   一个贼眉鼠眼的执事就有幸同个弓背香主同桌,蹭舞姬服侍之余,还能过过手瘾。   被揩油的舞姬正忙着给弓背香主捶肩,本已决定逆来顺受,却没忍住痛轻哼出声,更险些将弓背香主给推扒到案几上。   不经意瞧见这一幕的曹伦显然没兴致去看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   他只知道这点儿不愉快谁都不敢闹到台面上。   世人对于如何对待美丽的物事大体可分为两个方向。   其一是用心去呵护,生怕那份美丽受到一丝损害。   其二则是反过来,去破坏。   他们会想方设法在那美丽事物上留下任何一点印记,以证明他们曾单独占有过,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曹伦咧嘴一笑。   熟悉曹伦的人,见此多半会感到极为稀罕。   因为在众人人眼中更像个总是睁不开眼的醉汉,不苟言笑,甚至有点痴傻。   可惜曹伦坐得高而远,注定没人能看到这一笑。   他的笑中带着悲悯、带着轻蔑。   他轻蔑那些小人物的偷鸡摸狗。   悲悯自己既然如此聪明,为何又总要装成个小人物般偷鸡摸狗?   他又猛灌了三坛酒下肚。   连个饱嗝都没打出来。   酒能助兴,能兴欲,更何况还有那东瀛焚香作祟。   酒喝足了,曹伦便不再怕死了。   便也不用再装傻。   他终于是将目光挪向了旁侧的舞魅娘。   二人间的距离本便极为暧昧,这一侧头,身旁尤物的媚态一览无余。   曹伦眯起眼,面相看似痴傻,眼神却尤为炙热。   伸手探入对方宽敞衣袍的领口,感受着手间的温热与香柔。   曹伦再次长吸口气,既为了抑制浑身燥热,也未尝不是幻想着将舞魅娘吸入怀中,将其“就地正法”!   就在此时,他鼻间好似嗅到了什么腥味。   粗眉聚作一团,猛然惊觉道:“有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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