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节气，天有小雪。 放在中庭里的暖炉，冒着烟气。屋檐下搭着一方小茶桌。庄怜心坐在茶桌右侧，蓝知微坐在左侧。 蓝知微手头提着小暖壶，一见庄怜心杯子里的茶水将尽，便立马站起来，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给她掺满。 候在远处的太监宫女们，都只敢跪着。因为圣皇陛下都要亲自端茶送水，那他们就只能跪着了。 庄怜心轻声说， “当皇帝的，哪能这么谨小慎微。” 她嘴角含着温润的笑意。虽然口头上是这么说的，但开心之情并不内敛。 蓝知微轻松悠闲地敲打着茶壶提手， “我不是皇帝，只是个想方设法弥补过失的男人而已。” 庄怜心看向别处， “怪不得你。如今能想起来便够了。弥补过失之类的话……等你以后真的犯了错再说吧。” “娘子说得是。” “笨嘴。” 蓝知微呵呵笑着。 庄怜心眼角挑染着一抹粉霞。这倒不是妆容，而是她作为仙狐，应有的记号。一笑起来，眼角挤一挤，这抹粉霞便成了一条不粗不细的线， “十八年了吧。” “嗯。”蓝知微语气逐渐飘远了，“十八年了……” 庄怜心歪头看着他， “可有其他的心头好？” “你在意这个吗？” “在意。”庄怜心说，“你自然是皇帝，但我爱的不是皇帝，是蓝知微。皇帝爱多少个人，我都无所谓，但蓝知微爱其他人，我便很在意了。” 蓝知微说， “帝都里头现在还流传着我的一些谣言。说我不好女色……想来，有这个谣言，你是知道我有没有其他心头好的。” “我不信这些话。你直接告诉我就是。” 蓝知微笑道， “没有。” “那便好了了。”庄怜心面庞清冷，“不过，你还是娶个皇后妃子之类的吧。总要留下传位的子孙。” 这话说出来，蓝知微便明白了庄怜心的意思。她并不会做他的皇后。不过，他也能理解。毕竟是天上的神仙，怎么会为了一两爱情便真的做了世俗里的皇后呢？ 蓝知微点头， “你说得对。” 庄怜心望着梅园子的中庭， “我就留在这里……挺好。深宫太冷太小了，不如这里大、暖和。” “帝王家便是如此。” 蓝知微说完后缓了口气。然后，他眉头挂上一些忧虑， “珺珺还好吗？” 庄怜心蹙着眉， “不太好。回来过后，她便陷入了一个奇怪的状态。表面看上去，一切正常，但总给我她很难过的感觉。我问不来，她也不肯说。”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唉，是我这个做娘的亏欠了她……” 蓝知微更是汗颜惭愧， “你都亏欠的话，我岂不是无颜面对了。” “你本就无颜面对她。”庄怜心不照顾蓝知微的面子。 蓝知微叹了口气， “从早上起，她就一直站在后院里吧。” “嗯，一直没动过。问她，她就说在修炼。” 蓝知微心里微沉。他大概能猜到珺珺这般低沉的原因，十有八九是跟走川先生有关的。 可这种事情，又不是他蓝知微能够去决定主宰的。连他自己，都还亏欠走川先生那么多的人情，又如何会生起去支配他的想法呢？ 也许，只能交给时间去解决了。 蓝知微望着天上的小雪……渐渐有些出神。 庄怜心瞥了他一眼，没多问他在想什么。 对于这个年纪的男人而言，总是会想很多事的，何况，他又是个皇帝。如不是那荒淫无度的昏君与碌碌无为的庸君，古往今来，皇帝都是如此。 庄怜心轻轻起身了。她动作不大，离去后，都未惊扰到蓝知微分毫。 她穿过中庭到后院的长廊，站在月亮门侧向后院看去。 雪已经开始在树上、地上、屋顶上积落了。 后院的花园一侧，蓝珺静静地站着。她衣着单薄，背影清瘦。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肩头都铺满了雪。更加显出一片白芒的是她的长发，全然是素净的白色。 庄怜心瞧见这副模样，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睛，揉了揉眼仔细看去。珺珺她，的确是白了头。 她惊吓地唤道， “珺珺！” 蓝珺转过头，看向她。 庄怜心见到蓝珺正面，心里一窒，连忙走上去，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蓝珺的双眼，一片赤色，脸却苍白得不成样子。面对庄怜心的问询，她却只是挤开嘴角， “我没事的。” 庄怜心挽着她的长发，铺在掌心上，眼神忧伤， “你分明白了头发，却还说没事。珺珺，你何至于变成这样？” 蓝珺看了看自己白色的头发，望起头， “即便真的有‘一夜白了头’的说法，但我也不觉得我是这样的。娘，我不会脆弱到那种程度的。碰到的难过事，也不至于让我活不下去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眼睛，就算是赤狐，也不会红得像浸了血一样才是。” 蓝珺低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笑着说： “可能我本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是什么话！”庄怜心又气又急，“你好生跟娘说说，到底是怎么了？一直闷在心里，迟早会出问题的。” 蓝珺看向别处，低声说， “又能出什么问题呢……” “心结久久不解，就会变成心劫……很影响你以后的修炼和大道。” “大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大道。”蓝珺蹙起眉，不愿多说了。 “珺珺，你是仙人，理应明白，大道就是你修成仙的一切。” 蓝珺摇摇头， “我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哪里知道什么大道……” “仙界那么大，你还可以去看看啊……何况，我听说，仙界之外还有更加辽阔的世界。”庄怜心十分想让自己唯一的女儿振作起来，费尽心思劝解，“你可以去天仙的领域，寻得自己的机遇……还有数不胜数的大千世界，总会有你喜欢的地方的。” 蓝珺甚至都不想动脑子去想庄怜心所说的这些， “娘，够了。” 庄怜心忧虑地看着她， “果真是娘的不是……早早地离开了你，让你少年时代过得辛苦了。”她自怨自艾，“都说离了娘的孩子，便是无人问津的泥巴……珺珺自然不是泥巴，可我却连泥巴都不是，分毫都帮不得你。” 蓝珺望起头，无奈地说， “你就算再自责，我也不会因为你而妥协半分的。何况，本来就跟你没关系。我少年时代过得一点都不辛苦，很开心，很丰满。” “那你现在为何这么难过？” 蓝珺一下子顿住，良久之后，才幽幽说， “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这不就是有心结吗？”庄怜心凝着眉头，“我不会坐视你这般模样不管的。不知道做什么的话……就陪娘亲一起去大千世界看看。” “算了，陛下……爹比我更需要你。他都三十七八了，在人间，算是活了半生了。半生苦顿，当了皇帝，也是孤苦一人，连个可以说枕边话的人都没有。”蓝珺垂下肩膀，“至于我，你就当我正处在女人常有的感伤时刻吧。过段时间就好了。” “这像什么话？我怎么——” 蓝珺打断庄怜心， “好了好了，娘，说真的，现在，任何一个人都帮不了我。你无需自责，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一些事情。等我想通了，一切就好了。” “你都想好几天了。”庄怜心仍旧不死心。 “那就再想几天吧。” 蓝珺说完，索性直接闪身消失了。 庄怜心看着她消失的地方，第一时间想要追踪她的位置。结果，一番搜寻下来，一点线索都没有……她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女儿现在很厉害，比很多位列仙班的神仙都要厉害，难过的是……自己再难参与到女儿的人生中去了。 这大概是面对长大了的孩子，大多数父母的感受吧。 离开了梅园子后，蓝珺重回故地。 玉山镇后山的那片野桃林。 每次一碰到不开心的事情，她就喜欢来这个地方。 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早就跟以前变得截然不同了。但对她而言，只要这个地方还存在，那它的意义就永远不会改变。 站在光秃秃的野桃林里，蓝珺什么都没想，闭着眼。耳边刮过冬风，呼呼挠挠。 似乎这样就好，不开心的事情就再也不会来了。 “蠢货。” 一道声音，忽然在她脑海中响起。 她的心猛然刺痛起来。一时之间分不清楚这是自己回忆的痛苦呐喊，还是精神的恍惚错乱…… 这是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是撕裂的前奏。 “发什么呆呢？”又一道声音响起。 她一下惊觉，错愕地睁开眼，出于本能地转过身去。 乔巡蹙眉看着她， “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儿，给人看笑话吗？” 蓝珺茫然地张着嘴，不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怎么回事？他怎么又回来了？不会真的像娘亲那样，已经变成了我的心劫吧！但，怎么会那么真实呢？他骂我的样子，太真了吧！神情、姿态、语气……完全就是一模一样啊！ 乔巡眉头沉敛， “别犯傻了。” 蓝珺不知所措，一下子变得有些结巴， “你你你……你是师叔吗？” “才几天啊，就把我给忘了？” “但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乔巡别过头，冷淡地说： “还没把你的剩余价值榨取干净。”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在乎我的！” “自作多情。我哪一点值得我在乎？” 蓝珺笑得睁不开眼， “全部！” 乔巡嫌弃地说， “想太多。” “是我想太少了！”蓝珺昂首挺胸，十分有自信地说：“现在，我更加肯定了，我们一定是天注定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乔巡挑眉问。 “因为你明明走了，却又回来了……这难道不就是天注定吗？” “这是什么逻辑！” 蓝珺一本正经地说， “除非你拍胸口大声说你不在乎我！” “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看嘛，你转移话题了。如果是以前，你肯定就直接说了。”蓝珺眼中闪烁智慧的光芒，“所以，我肯定，分开这几天，你一定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我了！” 乔巡不屑地说， “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是我离不开的？” 蓝珺眼神宁静无比， “我。我只有我……师叔，我大概上辈子就遇见过你了。” 乔巡心里一顿， “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我真的无可救药，非你不可。” “好俗。” 蓝珺却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乔巡意识到，她是真的这么觉得。 不知为何…… 蓝珺越是开心，乔巡心里越是悲伤。 他更加清楚了，有的事情，真的无法挽回。 他呆呆地看着她，嘴唇轻启，呢喃地问： “我能给你取个名字吗？” 蓝珺愣了愣，虽然很疑惑，但还是开心地答应， “好呀！取什么名字？” 将要把那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乔巡又陷入了沉默。 蓝珺没催促他，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乔巡才轻笑着说： “算了，蓝珺就很好听了。” “什么啊！我明明很期待的！”蓝珺瘪了瘪嘴，很不满意。接着，她又眼睛一亮，“不过，你有给我想什么名字呢？” “……” “说说嘛……” “不说。”乔巡一口咬定，“不说，怎么都不说！一辈子烂在我心里了！” 蓝珺瞪大眼， “好过分啊！把人家兴致提起来，就撒手不管了？” 乔巡说， “就当是对你任性的惩罚。” “任性……我任什么性了？我明明一直都很乖巧懂事听话漂亮可爱大方孝顺诚信善良温柔并且漂亮可爱的！” “……”非得强调自己漂亮可爱吗…… 这既视感……乔巡算是明白，即便是转生了，性格也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又转移话题， “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蓝珺先是嘻嘻一笑， “好看吗？” “勉强吧。” 蓝珺很满意乔巡的评价。在她看来，这是乔巡给的很高的评价了！她摊摊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这绝对不是因为伤心而一夜白头之类的庸俗桥段啊！”她认真地说，“我觉得，这多半是我上辈子的夙愿。” “啊？” 蓝珺挑起眉头，不太确信地说： “我上辈子要么就是个白头发红眼睛的人，要么就是……你喜欢白头发红眼睛……” “我没说过我喜欢。” “也可能是我上辈子希望变成个白头发红眼睛的人！” 完全说对了！ 乔巡非常震惊。不由得怀疑依红到底有没有把南雫瞳的记忆清除干净。不然蓝珺怎么继承了白发赤瞳的愿望？ 南雫瞳可是不止一次说过，她要染一头白发，戴上红色的美瞳，然后让他心动…… 乔巡心思飘远了…… 蓝珺抬手拨了拨长长的白发，眼泛春光，咬着嘴唇，语气柔媚地问： “有对我心动吗？” 乔巡怔怔地看着她。不知为何，一滴泪水在眼角滑落。 蓝珺一下子急了， “诶，你怎么哭了啊！我这也没难看到把人吓哭的程度啊！我变回去，变回去还不行吗？别哭了，我最见不得别人哭了！” 乔巡背过身， “只是眼睛进沙子了而已。你才不值得我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