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由禁军武卒配合着,将烂醉如泥的老爹搬回寝殿,刘盈又回到酒宴之上,替老爹赔了一圈酒。 待酒精上涌,神经被麻痹的感觉涌现,刘盈这才告罪离席,回到了寝殿之内。 见老爹还是和自己离开时一样,歪七扭八的躺在榻上,刘盈也是不由忍俊不禁的一笑,才替老爹收拾起来。 费力的将老爹的腿搬上榻,将那双质地厚实的皮靴脱下,又替老爹盖上一层薄被,刘盈才安下心来。 感受着口鼻间传来的酒精味,再看看老爹沾满泥尘的裤腿,刘盈稍一盘算,终还是苦笑着来到殿门处。 对不远处的禁卒一招手,不等刘盈开口要热水,却不料身后的御榻之上,猛然响起一声悠长的低吼。 “都退下~” 被这突如其来的低吼吓得回过身,就见方才还迷迷糊糊躺在御榻上的刘邦,此刻却是大刀阔斧的坐在了榻沿。 饶是殿内昏暗的灯光将老天子的身躯大半笼罩,刘盈也能隐约看见老天子隆起的额头之上,几道宛如纂刻的深壑; 略显杂乱的髯须挂在颌下,被一只同样干枯的手轻轻一缕,便大致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髯须之间,薄唇大罪微微抿起; 略有些平塌的鼻梁斜上方,是悬在两片厚厚的眼袋之上,时刻散发出精光的双眸。 倘若遮住那对眼眸,老天子耸拉的眼皮,分明将双眼遮住了一小半! 但即便如此,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刻散发出的精光,却让人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双醉酒后的双眼······ ——不怒自威! 当这样一副面庞,出现在一个大刀阔斧坐在御塌边沿,正直勾勾看向自己时,刘盈的脑海中,只不由自主的涌上这么一个形容词。 除了那句‘都退下’,老天子分明什么都没说;除了坐在榻沿看着刘盈,老天子分明什么都没做。 但在那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刘盈依旧感觉到自己的正上方,悄然出现了一座小山! 随着老天子的目光愈发锐利,那座小山只缓缓压了下来,让刘盈的额角露出点点虚汗,让刘盈的脊梁微微发弯······ 咚! 一声低沉的闷响,宣示着刘盈再也无法抵抗那座小山的威压,低着头,弯着腰,屈下膝,在殿门靠里些许的位置跪了下来。 当刘盈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还没来得及去丝毫自己为什么会跪下,又是一句彻底绕过刘盈大脑的话,从嘴中脱口而出。 “儿臣,参见父皇!” 随着这句话不经刘盈许可,便自作主张的脱口而出,那座悬在刘盈脖颈之上的小山,才似是重新上升,并渐渐消失不见。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被一股不知来由的神秘力量定在原地,根本不敢直起身,也不该抬起头,甚至都不敢伸出衣袖,擦擦额角的汗滴······ “上前些。” “呼~” 待上首传来老天子又一声轻语,刘盈终是不由自主的暗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的将上半身稍直起些,却依旧没敢起身,只跪行着上前,来到了刘邦面前约五步的位置。 直到这一刻,刘盈才终于从老天子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能让自己心安的情绪。 ——怜惜。 以及一丝明显压抑着这股怜惜,想要取而代之的严厉。 “父皇······” “可好些了?” 没由来的一声关切之语,却似乎并没有吸引到老天子的注意力。 将皱眉稍一皱,不等老天子的右手抬起,不知何时出现在御榻一侧的老宦官,便赶忙端上一个托盘。 端起托盘上的水碗,稍抿一口,又毫不顾及形象的漱了漱口,再将污水吐到托盘上的铜钵,老天子这才一边用衣袖擦着嘴角,一边朝刘盈轻轻一昂首。 “起来说话。” 老爹下了令,刘盈自是不敢怠慢,赶忙从地上起身,趁着老天子活动脖颈的功夫稍擦擦额角的汗,便来到老天子身侧。 就见老天子满是疲惫的将脖颈左右转了转,才似是随意的朝方才,刘盈跪下去的殿门方向一虚指。 “为何跪地?” 听闻这一声毫无征兆的询问,刘盈才刚擦净的额角,片刻间便被又一片汗珠所占据。 强自定了定神,又细心地措辞一番,刘盈才微微一躬身。 “回父皇问。” “儿臣闻: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轻曲;纵屈膝跪地,亦只跪天、地、君、亲、师。” “父皇开汉国祚,为天下王,即为儿之君;又父皇以己的血脉,而得生儿为后世,父皇便为儿子亲;更父皇往昔之尊尊教诲,便亦为师。” “得见君、亲、师当面,故儿臣,不得不跪······” 听闻刘盈这一番答复,老天子只若有所思的侧过头,似是新奇的‘哦?’了一声,便似笑非笑的将身子侧过来了些。 “储君太子,亦当跪天、地、君、亲、师五者?” “嗯~” “既如此,朕身天子之贵,又当跪何人?” 见老天子对‘该对什么人下跪’这个话题展露出兴趣,刘盈面上拘谨之色稍散去些许,措辞却是愈发严谨了起来。 “父皇即问,儿臣,便斗胆试言?” 似是试探的发出一问,待老天子随意的一点头,又躺靠在御榻侧的木制护栏之上,刘盈才温和一笑,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 “儿愚以为:天、地、君、亲、师五者,乃普天之命最亲、最近者。” “天、地,谓之曰:鬼神;跪拜鬼神,乃生民之恭;” “君者,天下万民之王也,乃受命于天,代天以牧天下万万民;故跪君,当乃生民之忠;” “亲者,血脉手足、宗亲长者也;故跪亲,当为孝;”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更以己之所学相授,以与立身之本者也;故跪师,当为礼。” 嘴上说着,刘盈的目光却是一刻都不敢从刘邦身上移开,每说出一个字,都不忘细细观察老天子的神情变化。 见老天子并没有流露出不愉,刘盈便稍清了清嗓,言辞间,只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及父皇,受天之命以为天下王,得天禄而得牧天下民,于父皇而言,天地鬼神、君三者,皆独不过天。” “故于天、地、君三者,父皇只须跪以告天,便可······” 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将这句话到出口,确定老爹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高兴的预兆,刘盈这才暗松了口气。 后面几句话,刘盈说着,也就愈发轻松了起来。 “及亲者,吾汉家以孝治天下,先太上皇尚在之时,父皇更五日一朝太上皇,以全孝道。” “故儿以为,于亲,父皇亦只须跪父母双亲,以彰孝道。” “又师者,虽亦乃当敬者,然父皇即为君,纵得身怀奇才之大贤,亦不过父皇之臣。” “故于师,父皇不必跪,亦不可跪;只须敬之、重之,便可全此礼······” 言罢,刘盈不忘浅笑着将头再低下些许,补充上一句:“此,皆儿愚见,父皇只当儿酒后失言······” 却见刘邦闻言,面上即没有流露出认可之色,也不见丝毫不愉,便是先前那抹似是闲聊的随意,都悄然消失在了刘邦的面庞之上。 “哦·······” “民跪天、地、君、亲、师。” “朕,则一跪天,二拜父母双亲,于师长,则敬重之······” “嗯?” 似是强调般‘嗯?’了一声,待刘盈略有些茫然的一点头,就见老天子的目光中,陡然涌上了一抹极为罕见的严肃。 “太子呢?” “太子,社稷之储、宗庙之后,于天下乃为君,于父母双亲,则即为臣,亦为子。” “既如此,天、地、君、亲、师五者,太子当跪者何?又不当跪者何?” 听闻此问,刘盈才刚放下的心,便再次悬起了些。 话题进行到这里,就算刘盈再迟钝,也已是明白老爹的意思了。 ——此番,英布起兵于淮南,乱军之际遍布荆、楚,偏偏刘盈前脚刚平定叛乱,刘邦后脚就拖着老迈的身躯,从长安来到了丰沛故居。 虽然对外,刘邦放出的消息是‘返乡祭祖’,但刘盈先前一直认为:这个说法的可信度,几乎和刘盈出征之时,放出的‘我这是返乡祭祖,绝对没有对谁出兵的意思’如出一辙。 在刘盈看来,老天子选择在这个时间点来到丰沛,或者说‘回到’丰沛,分明是不放心平叛事宜之类。 但此刻,当一个‘为什么下跪’的话题,最终衍生出‘天子应该跪谁’‘太子应该跪谁’的问题时,刘盈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老爹此至丰沛,恐怕真的只是‘返乡祭祖’······ “儿臣······” 怀着复杂的情绪,试探着一开口,刘盈却发现,方才还能侃侃而谈的自己,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说说吧~” 刘盈语结的功夫,就见老天子摇头一笑,似是说笑般朝刘盈一挑眉。 “若再不多说些······” “嘿······” “日后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听着老爹以一种洒然无比的语调,道出这句隐晦表示自己‘命不久矣’的话,刘盈的眼眶只嗡尔一红。 勉强将哽咽的语调稳住,刘盈终是低下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太子者,储君也,乃国朝之后······” “于天、地,太子为臣,便当跪······” “于君,太子亦为臣,更当跪······” “于父母双亲,太子为子,当跪······” “于,于师······” “于师·········” 短短数语道出口,刘盈便再也压制不住颤乱的语调,哽咽着低下头,轻声啜泣起来。 而在刘盈身前,老天子终是翻过身,彻底平躺在了榻上,面上却仍是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于师如何~” “于师······” “于师·········” 又被老爹轻轻一声催促,刘盈终是吸溜着鼻涕,哽咽着摇了摇头。 “太子为天子臣,然,然亦为天下之君······” “除天地鬼神、父母双亲、列宗先祖,太子······” “太子不跪旁者······” 听着刘盈三字一语塞,五字一抽涕的道出这番话,刘邦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不错······” “不错·········” “皇后,教的不错······” “太子,也学得不错······” 似是感怀,又似是调侃般道出这几句话,平躺在榻上的刘邦,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朕临行之时,长乐宫太医令言:朕之寿数,至多不过半岁而已······” “复半岁,太子便当承宗庙、社稷之重,继朕之志,以牧此天下万万民······” “到那时,太子,便也不可跪鬼神······” 听到这里,刘盈早已是泣不成声,满怀哀痛的跪倒在榻沿,不时摇摇头,似是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而在御榻之上,老天子闭目平躺着,继续说着这些年想对刘盈说,却没来得及对刘盈说的话。 “无论天子,亦或太子,皆当跪父母双亲;然除此二者,亦或祖辈亲长,余者,皆不可跪······” “尤母族舅亲,或父族宗伯、叔长,亦绝不可跪······” “待朕百年,尔可跪母、可跪朕之庙、先太上皇之太庙,及社稷宗庙······” “凡天地之间,但可立于地,而鼻有息者,尔可跪者,独皇后一人······” 说着,刘邦便缓缓睁开双眼,却并没有起身,只见头侧向刘盈的方向。 看着刘盈跪在面前泣不成声的模样,刘邦到嘴边的一句‘记住了?’,却是怎么都没能问出口。 满是唏嘘得盯着刘盈的哭容看了好一会儿,刘邦才再次正过头,平躺在榻上,含笑闭上了双眼。 “今日之事,看出来多少?” “英布、卢绾之事,又有何心得?” “樊哙,也当是已送来书报,以图生路了吧?” “说说······” “都说说······” “朕,都想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