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的确算进去了穆沧平。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在穆沧平心中多重要,而是知道他对穆岚动了杀心。 松华院那一场叔嫂夺人的闹剧暗汹汹传开,成为宅子里人尽皆知的丑闻。穆沧平居然不对此事作任何反应,这太不正常。 再往远一点想,追溯到一行人还在汝阴时,歆白歌忽然现身,去干涉穆子建和穆岚二人的一举一动,足见那时穆沧平对穆岚已心生不满。 管束,说明还没有完全失望。 不闻不问,那就是真的放弃了。 穆沧平这人虚伪至极,做事绝不会留人话柄。 穆岚是他的养女,又为穆门立下过功劳,越是在她闹得凶的时候,他反而不会动手。 除非给他一个十足充分的理由。譬如,穆岚要杀他的“爱女”。 这是个双赢之局。 ——她因此避免了遭到穆门人的攻击,而穆沧平则在继严厉申斥青山,将穆绵朵赶回娘家之后,再一次向众人展示了他“护女”的昭昭决心。 自然他对自己在穆门大开杀戒的默许也推给了这充满了人情味道的“护女”二字。 这就是穆典可敢在武功尽失的情况下还敢去激怒穆岚的底气所在。 她没说,但是穆沧平应该想得到。 “你看,我们就是同一类人。”他如是总结道。 穆典可讨厌他这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样子,抬手掀了他面前的桌子。 掀了桌子,穆沧平照样喝茶,没有任何意义。 她就是要图个痛快。 穆沧平使尽手段,逼迫她搬来沧澜院,害她食不香寝不安,他也别想过安生了。 这天晚上注定很多人不能安眠:穆门的大多数人,穆子建和穆子衿兄弟……当然,也包括穆典可。 她索性不睡了。 让穆冈找人给她抬来了两张大鼓,就摆在穆沧平的卧房隔壁,只隔一堵墙,抱着“谁也别想睡”的心态,箕坐敲鼓。 起初还在乐点上,到后来纯是乱捶一通。 穆冈隔着半个院子都被吵醒了。 也不敢劝。捱到子时月斜,穆典可大概是终于闹腾累了,鼓点渐疏,消停了。 隔墙打鼓如雷鸣,穆沧平自是睡不成的。 他静气工夫好,也不着恼。起坐披了件外衣,卷书在灯下看着。 穆冈叩门来送宵食。 “瞧房间里灯还亮着,估摸着得饿。”老管家一脸无奈笑,“四小姐这气性……是真大。让人把鼓抬走?” “不管她。”穆沧平舀着甜酒吃,淡淡说道,“还能闹,是好事。” 是夜微雨,连绵持续到次日清晨。 穆子衿一袭蓝色布衣上尽是泥,鬓角沾着雨丝,于熹微晨光中泛着银色的亮,竟似白头。 他亲手挖出带方槽的土坑,紧挨着慕雨的坟墓——那个少年死的时候只有十二岁,为给饿了一整天的妹妹抢半个馒头,被同乡们活活打死。 那时穆岚还叫慕岚。两人相识时,她还是个胆小怯弱的丫头,最大的心愿是能每天吃上一个馒头。 后来,她厌恶了一切平凡朴素的东西,爱珠宝和丝绸,爱吃鱼翅和燕窝。 再后来,一别经年,对面不识,他不知她费心劳力,究竟在追逐些什么…… 终把命丢了。 从天黑到天亮,他在坑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了,仿佛想起许多从前的事,其实又什么都没想。 他站起去搬脚边的棺材。 廖十七忙跑来帮忙。 “不用。”他低声说道,弯下腰去,一人双手扣住棺材侧板,稍一用力,棺木底板便离了地,被推出数尺。 沉腰再发力,厚重的柏棺飞起悬在了空中,稳稳入坑。 廖十递来铁锹。 雨不大却绵,织成千万缕,不湿行人衣,平添离人愁。 黄土一锹一锹泼下,终将沉黑色的棺木完全覆盖住——一整段青春年少,关于这个人的或明媚或痛苦的全部记忆,都随黄土埋进了地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1】 蓝衫行远。 白色的菊花被风吹得散了瓣,稀稀落落洒满了整个坟头。 穆子焱宿醉,一大早按着发疼的脑袋踱出房门,送信的人已在门外候了有好一会了——昨夜叫不醒,只好今天又来了。 “你说谁死了?” “穆岚。盟主亲手杀的。” 纵再厌恶穆岚,闻言穆子焱还是愣了一下,伴随一丝怅然——穆沧平还真是一点情分都不念。 接口道,“为什么杀她?” “穆岚想杀四小姐……” “什么?!”穆子焱高喝了一嗓子,人已大步冲出去,想想不对又折返。 ——他过分紧张了。 穆典可肯定是没事的,不然送信人也不会见面先报穆岚的死讯。 这点轻重主次分不清,就别在在他手底下做事了。 “四小姐呢?伤到没?” “没,”那人道:“动手时刚好被盟主撞见。” 哪有那么多“刚好”。 就算是血浓于水的亲哥哥,穆子焱这回也觉得,穆典可是不是太能折腾事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闪念的想法。等看到一脸恹恹,神色萎靡的穆典可,他瞬时又觉得,那些害她妹子总得折腾的人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怎么,那两个找你麻烦了?” 他挑着眉,架势活像穆典可只要说个“是”字,他就立刻提刀去跟“那两个”算账了。 穆典可忙摇头,“没有,我就是没睡好。” 穆子焱气势消歇,难得地默了。 金怜音就死在沧澜院外面,除了穆沧平那等没心肝之人,谁能在那个院子里睡得安稳了? “我也没让他好过。”穆典可宽慰穆子焱道:“我昨晚在他隔壁的房间敲了半宿鼓,累了好睡,他后头还不见得能睡着呢。” 穆子焱简直惊呆了。 “干得好!”哑片刻,他拍了拍穆典可的肩,强行笑出一口白牙。 能让她怎么办呢? 打打不过,算计算计不过,幼稚点就幼稚点吧,当是泄愤了。 “你们昨天喝了多少酒啊?”穆典可吸吸鼻子,闻见穆子焱身上隔夜仍未消的酒气,问道,“没喝醉吧?” 怎么可能不喝醉? 当然,常千佛比他先倒的。 让他套出来不少话。 “哪里会去记喝了多少。”穆子焱道:“不过那小子酒量真不赖,差点没干过他。” 穆典可蹙蹙眉,不辨真假,毕竟她也没真见过穆子焱和常千佛两个饮酒,也不知二人量深浅。 也不好继续问下去。 既然说到了常千佛,难免又提闭关读书的事。 “你嫂子给你备了些御寒的物件。”穆子焱说道:“到时记得带上,洛阳的冬天冷。” 穆典可眼里起了雾。 洛阳的冬天再冷,怎会比漠北还冷? 她使劲点了点头。 穆子焱望着前方,并未回头看,却如有感知地抬手,抚了抚穆典可的头顶,“去了那里安心读书,争气点,别让那位老爷子看扁了。” 他只是不拘小节,并不是真的心眼粗。 他知道穆典可突来难过,不单是为了庾依给她备的那点东西感动。 “……也不要怕。记得不管什么时候自己身后都有人——就是那两个眼瞎的不认你,你不还有一个哥哥呢吗!” 【1】《本事》歌词,虽然是现代文学作品,莫名就是很想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