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抱着账簿在垂花廊下飞跑。眼前浮现的,全是那日在清水镇,常千佛黯然神伤的表情。 他说:“典可……你真的很霸道……你想爱了就爱,想放手就放手……你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我做什么样的决定,你也不能干涉。” 他……一定是生自己的气了罢? 否则不至于这么多天都不见她。 这些日,他就在溜花廊里默默地瞧着自个,她却懵然不知。 早上那碗血燕窝,是他让李哲送去厨房的吧?还有昨日杨业送去的账房那盅鲜花甘草粥…… 他还记得让人给她送吃的,应当…也不是那么生气罢? 一幅柔肠转了千道,竟仍无法揣头常千佛的心思。罢了……都决意走了,还去揣他怎么想的作甚? 李哲从后面追上来:“年小姐,看你是要去西药房吧?初来乍到的,别走错了,我正好顺路,我带你去。” 穆典可抿着唇,眼里水光滟滟的,只不说话。 倒叫李哲有些手足无措:刚才还笑得吓人的,怎么转头就哭上了? 穆典可过了好一会才说话,声音瓮瓮的:“我不顺路,我去东药房。” “噢——” 李哲反应过来:“不对啊,这是往西,去东药房你走反了啊。” 穆典可一愣,随即神情尴尬,把个螓首埋得更低,转身往回走。 李哲愣住,一咬牙,骂道:算了,老子豁出去了! 拔腿追上去:“东药房我也顺路……” 看着穆典可诧然的眼神,李哲简直想伸手捂脸。真…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回头非得狠狠敲那小子一笔才解气! 穆典可也看出李哲的意图了,道:“不用了,我认识路。我要去前堂。” 李哲哪能让她去前堂啊,去了前堂就回不来了,反正是豁出去了,索性一步上前,拦住穆典可的去路。 长廊尽头,一片向阳空地上,支了一排五六架丈高的三足梯架,一群小男孩赤着脚爬上爬下,往宽板上搁放摊了药草的簸箕。 忽然一个坐在梯顶上小男孩回过头来,指着李哲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快看哪,李大哥耍流氓!” 一个蹲在地上拣药的七八岁大的男孩子回过头,大声嚷嚷起来:“我要告诉修哥哥。” 李哲脸一黑:告诉个屁,傅修自身都难保了! 正爬在架子上晒药的十几个小男孩俱望向这边,哈哈大笑起来。地上埋头拣药的一群小不丁点一听上面这么热闹,撒了手,脱鞋就往上爬,一个个晒猴似的往上拱,先爬上去的还不忘转身去拉后头的一把。 不一多会,五六个晒药架子上便挂满了人,一个个嬉皮笑脸的,或扒着架子,或盘腿坐着,晾药的簸箕没地搁,叫顶在头顶上挡太阳,活像进了猴山似的。 李哲挥手道:“去去去,小屁孩子,当心掉下来摔死你们!” 一群孩子跟过年似的欢腾,一面伸着脖子去瞄穆典可,一面嬉笑起哄。 不知道谁起了头,三五不齐地喊唱起童谣来,唱到后头齐整起来,朗朗贯云。正是那首街坊传唱,逗个开心的《张二麻子》。还贴心地改了姓氏: 春天来,桃花开,李二麻子想婆娘啊。 东家看,西家瞄,王家姑娘最漂亮哟。 前头追,后头堵,姑娘回头一巴掌呀。 哎哟哟,麻子哭,谁让你好耍流氓! …… 李哲脸都黑成锅底了,脱下脚底鞋子就砸了过去。那叫嚷得最起劲的小男孩“哎呀”一声翻下药架子去。 穆典可心中一凛,单手夹住账本,足尖一点,飞快掠了出去。 将至跟前,却瞅着那小男孩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落到地上,抬头笑嘻嘻道:“这个姐姐轻功好厉害啊!” 几个小男孩坐在架子上起哄:“姐姐长得也漂亮!” 穆典可呼吸一滞:居然让几个小屁孩子给调戏了。 正在这时,蒋凡身后跟着一群人,疾步匆匆地奔了过来。李哲当时就牙疼了:“不是让你去议事厅送信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群小泼猴他真的架不住。 蒋凡脸色阴阴的,脚步不停:“前堂有人闹事,踩死人了。” 李哲一听哪还顾得上穆典可,火冒三丈道:“哪个王八蛋?在哪!”说着转身往前冲,叫蒋凡一把拽住:“你干什么去?寻人打架去?几百号人堵在门口呢,你再去浑一把,是想越添越乱?” 李哲这才稍微冷静下来,放慢脚步,跟在蒋凡身后,问道:“谁挑的?为什么事?” 蒋凡道:“还不知道。说是咱们堂卖假药,毒死了人。” 李哲火又上来了:“放他娘的狗臭屁!” 两人边说话便往前冲,片刻就去远。 隐约听得李哲问道:“这事不要告诉千佛吗?” 蒋凡道:“先去看看情况……昨儿又熬了一宿,刚睡下……” 穆典可仗着耳力敏锐,将两人后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又是心疼又是自责,眼下满城闹瘟疫,常千佛忙得连觉都睡不上,就这样还抽出空去账房看自己。她却在这儿娇气矫情着,不想着帮忙,还净给添乱…… 正兀自思量着,听见稚嫩的嗓音啐骂道:“哪个混账王八蛋,打死他!” 一回头,见一群小萝卜头正气汹汹地顺着架子往下溜。几个小少年边跑边提鞋子,动作快的已经跑出了三四丈远。 穆典可一见这架势不对,大声喝道:“站住!干什么去?” 哪有人听她的。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直接架子上蹦了下来,落地在地上滚了个跟头,爬起来就跑:“打架去!娘的,敢欺负到咱们怀仁堂头上来了——” 一面跑还一面回头招手:“快快快,跟上!” 穆典可伸手捞了个刚从架子上跳下来小萝卜头,那萝卜头挥着胳膊徒劳挣扎,样子快哭了:“姐姐,你放开我啊,我要去给同胞报仇。” 穆典可险些叫他这一声“同胞”给逗笑了,手上却不停顿,径直点了那孩子的不动穴。 从后面追上那群撒豆子乱窜的小孩子,一伸手一个,全给定在了原地。 一群半大孩子报什么仇,都是去添乱的。 那光着脚摔了跟头的小男孩情绪相当愤怒,大声叫道:“姐姐,你还是不是怀仁堂的人?你有没有一点男儿血性!” 另一个说道:“她又不是男的。” 小男孩哀嚎一声:“我爹说得真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