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 这里,是历代燕国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 这里,曾是容珩童年玩乐的场所。 先帝年纪不算大,驾崩时不过四十六岁,但是这个年纪,针对小时候的容珩,就显得岁数很大。 而萧凝很年轻,所以萧凝天天损先帝是老牛吃嫩草,先帝只是笑着点头承认。 容珩曾在先帝批阅奏折的时候,拉着他另一只手,一边揪先帝的胡子,一边用毛笔,将先帝的五只手指涂成墨色。 先帝却说,小五真是顽皮可爱,然后第二天,顶着五指黑墨去上朝。 那时候,身为太子的容璟,是跪在乾元殿的地上,经受先帝训斥的。 先帝驾崩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容珩低着头,自嘲的勾了勾唇,衣袖下的拳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几分。 太可笑了,容璟真的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容珩曾在无数个日夜里,恨年幼的自己居然关心容璟那样的兄长,不过现在,他却利用了这一点,算计了容璟。 “皇上想要臣弟做什么?臣弟,万死不辞。” 他收敛着自己的音色,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顿挫感,仿佛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从容珞被宫女夏荷“害死”之后,容璟看着那亲手杀死夏荷而崩溃的孩童,这才相信了容珩已经心如死灰,彻底被驯服。 他灌输给容珩的,是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相信。 于是六年来,容珩都将自己装成一个厌恶女人,没有感情,彻底无用的影子,只听从着容璟的话,在宫里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从前,他没什么别的目的,只想活下去,想一点点蛰伏着,直到有一日能替萧家洗刷冤屈,能出去看看萧冽口中南境凛冽的狂风,驰骋的骏马。 现在, 他有了喜欢的人。 他要主动步入这局中, 他想陪着顾澜, 一起看那些风景。 “小五,你还是那么聪明。”容璟感叹着,然后双目骤然一凛,厉声道,“朕要你为朕监视苏子霄,替朕,铲除苏家!” 他猜对了。 容珩的表情淡然,声音平静:“臣弟并不认识苏子霄。” 容璟低下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少年,桃花般醉人的眼中,闪烁着异样光芒: “不认识才好,小五,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朕,会让你成为定远军的军议,而你要做的,就是做朕的眼睛,不要让苏子霄和苏家染指定远军,然后一点点掌握定远军......至于定远侯,朕会再找他说明,你一开始安分一些,他不会为难于你。” 容璟说着,死死地盯着容珩的脸,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没有。 眼前的少年, 好像已经没有心了。 容珩说道:“臣弟还是不明白,臣弟不懂军政,如何做军议。” 容璟勾起唇角,道:“不懂可以学习,小五自幼天资聪颖,朕相信你的能力,远胜那顾澜和苏子霄。” 容珩又说道:“臣弟不会武功,上战场就是去送死。” “朕让张奉才派人教你武功,不过,你这年龄再学习武艺,似乎有些晚了......”容璟笑的越发妖异,不紧不慢的说,“这样才有意思啊,不是吗。” 这是他攥在手里这么多年的猎物, 可是如果一不小心死了,那就...... 死了罢。 容璟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另一个场景。 是先帝将孩童的容珩高高举起来,举过了头顶,那笑容是自己没见过的慈爱,他说: “只有小五,最像小时候的朕......” 他还说—— 容璟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去,不愿再回忆。 容珩虽然是他心中仅存的一抹温情,可是这温情有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不在乎了。 容珩浑身一颤,似乎对上战场或者从军充满恐惧,低声道: “臣弟贸然加入定远军,苏子霄恐怕不会信任臣弟。” “小五,你忘了吗,你小时候可是最讨人喜欢的孩子,子霄比你也大不了几岁,朕见过他,正是年少轻狂的年龄,有些江湖上的草莽之气,你可以跟他交个朋友。” “臣弟明白了,”容珩露出才明白的表情,“臣弟会努力取得苏子霄的信任。” “行了,你退下吧。” 容璟摆了摆手。 容珩站起身,准备离开。 这时,容璟忽然开口: “当初先帝之所以怀疑平南侯,是苏文钟撺掇;苏家旁系表小姐田秀月,入宫后做了尚衣局女官,她的对食,就是从前的乾元殿统领太监张若水——” 容珩一愣,猛地抬起头看向容璟,平静的面容骤然凝固,漆眸一点点染上猩红。 “苏家收买了张若水?是苏文钟与张若水,诬陷了平南侯府?”他哑声问道,声音哽咽了起来。 容璟勾起唇角,道: “张若水本来就是先帝最信任之人,先帝骤发恶疾时,张若水与苏文钟一起,求先帝下了彻查密令,至于平南侯谋反的罪证究竟是他们伪造,还是南候的确早有反意,朕就不知道了。” 他的眼神看着容珩攥紧的拳头,仿佛在说什么好笑的事,唇角的弧度越发上扬。 容珩的黑眸冰冷如霜,沉声问道:“皇上,是如何得知的此事?” 容璟道:“张奉才是张若水的干儿子,朕也是事后才知道,朕已经替你杀了张若水这个胆敢干政的阉人,但如今苏家,就要看你自己如何做了。” “臣弟......多谢皇上告知,一定幸不辱命,替皇上看好苏家。” 容珩的眼中充斥着刻骨的恨意,随即,他低着头,行完礼后转身离开。 容璟望着他的背影,这才安稳的坐在椅上,神情懒散了几分。 “张奉才。” “奴才在。”张奉才在一旁小心的应道。 “你,恨朕吗?”容璟淡淡的问。 张奉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何出此言,奴才从小就跟着陛下,发誓要服侍陛下一辈子,陛下要是厌烦了奴才,随意打杀了便是,可奴才对陛下是一片赤诚,绝无二心,万死不辞啊!” “朕当初,让你杀了你干爹,你就不恨吗?”容璟轻轻的问。 从前,先帝有个很信任的大太监,叫张若水。 而自小跟着他这个太子的张奉才,是张若水收的干儿子之一。 后来,他让张奉才做了内司监统领,让张奉才做了乾元殿领事太监,让张奉才,杀了他干爹,顶替了他干爹的位置。 张奉才浑身瑟瑟发抖,然后咬了咬牙,阴狠一笑,面露狰狞的说: “奴才不敢,干爹是自己福薄,不能伺候陛下,而且干爹也不止有我这一个儿子,那老东西执迷不悟,还瞧不上奴才,奴才杀了他,是替他解脱。” 容璟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假寐。 张奉才松了一口气,跪着挪动膝盖,悄悄退下。 此时,离开乾元殿的容珩,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他的步伐从沉重变得轻快,眼中的恨意一点点消弭散去。 他知道,容璟最后说的话,是在告诉他苏家害了平南侯府。 容璟是为了让自己更专心的,做他对付苏家的刀。 可是容璟不知道的是, 苏文钟撺掇先帝暗中调查平南侯府,他八岁就知道了,老侯爷随口告诉了自己; 至于先帝最信任的大太监张若水,被苏家收买,与苏家表小姐对食一事,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老太监精通医术,跟杜常宁相交莫逆不说,当年萧凝生自己时候难产,是张若水亲自接生,才使他和萧凝母子平安,萧凝对其十分感激,亲手做了好多鸡丝凉面给老太监。 那老太监,一直把他视作亲孙,先帝笑道,难不成让容珩,跟着你这阉人学飞刀? 老太监还顽童似的对容珩说,年轻时,是平南侯萧敬,一个两个,将他和先帝,从死人堆里带了出来,他第一次见到救奴才的主子。 容珩宁愿相信,是先帝自己听信苏文钟的谗言不再相信萧家,也不会相信,张若水会做出这样的事。 只可惜, 张若水已经死去七年了。 原来那老太监从前, 还挺风流啊。 容珩笑了一下,眼眶微微泛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