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是被疼醒的。 他睁眼,就看到对面坐了个人,马车前行,外面的灯光,时不时落在那人脸上。 沈瑜瞬间想起先前的事来。 他嘶嘶倒吸凉气,捂着脖子坐起来,恨恨骂道:“沈琢你还是不是人啦?我在外面闹了半晚上,张老太太一出来,你竟然就把我踹开了!” 沈琢没答话,只是摸索着,倒了盅茶递给沈瑜。 沈瑜接过茶盅喝了,气还是没消:“不是,你跟张家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非要让孟辛那个狗东西劈晕我,单独说的?” 暗色里,沈琢转过头来。 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听他说:“阿瑜,别打听这事,对你没好处。” 是告诫,亦是提醒。 沈琢说完这话,恰好马车也停了。 他掀开车帘下去。 “什么叫别打听这事?”沈瑜跟着下去,拦住沈琢:“合着我今天跑前跑后,是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沈琢如今已是筋疲力尽了,他实在没精力再应付沈瑜的无理取闹。 但沈瑜却是不依不饶,孟辛见状,正要上前帮忙拦住沈瑜时,冷不丁瞧见府门口的人时,立刻住了手。 沈琢低眉敛目,叫了声:“父亲。” “你少拿爹来压我,我告诉你,今晚这事,你要是不跟我说清楚,爹来了也没……” 话说到一半,沈瑜冷不丁瞧见,地上多了一个欣长的影子,他唰的一下转头。 看到沈勉之真站在不远处时,沈瑜脸色瞬间白了。 兄弟俩走近,沈瑜哆哆嗦嗦道:“爹,这么晚了,您、您怎么在这儿?” 说完,瞧见还未抬走的轿子,沈瑜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想来是沈勉之刚回府,那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全听见了? 沈瑜后背瞬间蹿起一层冷汗:“那个,爹,您听我……” 沈勉之打断他的话:“你先回去。” 沈瑜愣了愣,瞬间如蒙大赦,立刻往府里跑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四处静悄悄的,不时有风拂过,吹的府门前那两只灯笼,来回晃荡着。 父子相对而立。 静默片刻,沈勉之开口了,他声音冷冷的,不带半分温情:“你当真要那么做?” 沈琢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孩儿还有别的选择么?” “六皇子的目标是戚如翡,只要……” “父亲!”沈琢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您还要粉饰太平么?” 并非是沈勉之想粉饰太平。 而是他在官场浮沉数十载,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不是所有坏人都能伏诛。许多事,不过取决于皇上的态度,更何况—— “他是皇子,陛下子嗣凋零,未必肯重罚。” 何必去蜉蝣撼树,更何况,臣子得罪皇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依父亲所言,孩儿还要继续忍下去么?” 今日一整天,沈琢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曾有,现在已是耐着性子在同沈勉之说话了,但沈勉之这句话,却成了压倒他情绪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您扪心自问,我忍得还不够么?自从回京后,我不参宴,不与人结交,终日在府上养病,可是他们放过我了么?” 被困在乌云里的月亮,终于挣脱出层层禁锢,跳跃出来,将清辉洒向人间。 沈琢秾丽的眉眼,此刻锋利如刃。 他字字玑珠质问:“是,他们是皇子,可皇子便能视人命如草芥了么?他们是皇子,要杀我,我便只能隐忍,连反抗都不能反抗了么?” 说到这里,沈琢深吸一口气。 他极力遏制着,可声色却依旧发颤:“是,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除了我娘之外,没有人希望我活着,所以这些年,我如孤魂野鬼一般在这世间游荡,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不怨任何人,哪怕他们三番四次想杀我,我都可以忍,可是他们不该去动阿翡,她是我妻子,若我护不住她,我便枉为人夫!”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沈勉之脸色发白,他嚅动着唇角,似乎想要说话,沈琢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父亲,这些年我忍够了,日后谁若犯我,我必不退让。” 说完,沈琢冲沈勉之行了一礼,便直接往府里去了。 这是他们父子俩,第二次不欢而散了。 两次都是因为同一件事,不同的是—— “苍荣,他在怨我。” 沈勉之喃喃说完这话,身形猛地晃了晃。 立在旁边的老仆,立刻道:“老爷,您当心身子啊!” 沈勉之像是没听见,只望着沈琢离开的方向,又重复了一遍:“他在怨我,怨我将他送去梨川,怨我这些年对他的冷淡,怨我让他蛰伏隐忍。” 说到这里,沈勉之转头。 他茫然看着老仆,问出了那句话:“我当年做错了吗?” 老仆看着鬓染微霜的沈勉之,心下酸涩不已。 外人看沈勉之,都是天子宠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可有谁记得,这位丞相亦是凡夫俗子啊! 老仆抹了一把眼泪,道:“老爷,您当年也是为大公子好,再说了,那是姜夫人的意思。” 言下之意,此事与沈勉之无关。 沈勉之垂眸。 其实,当年在他把沈琢送去川梨时,他便知道,一旦他这么做了,他们父子情分,只会日渐稀薄。 如今,果不其然。 老仆陪着沈勉之站了许久。 他才道:“老爷,起风了,回去吧。” 沈琢回去时,已有人在侯着了。 见到沈琢,来人立刻单膝跪下,呈上一叠纸:“主上,这是您要的东西。” 沈琢回京之后,虽终日在府上养病,但却并没真的有坐以待毙,他早早便开始查各位皇子的动向了,原本是齐头并进进行的,但六皇子既然先冒了尖,那便拿他先下手。 沈琢问:“奉墨那边可有线索?” “回主上,他被放走的第一天夜里,杨大人的人便动手了,动手的人已被属下抓住了,现在在暗牢里关着,暂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沈琢头也不抬:“把他交给孟辛,我自有用处。” 他放奉墨出去,只是想确定幕后之人,如今已经知道是谁,这人原本留着没多大用处了,但现在,他或许能成为一个变数。 暗卫领命,见沈琢没有其他吩咐,便迅速退下了。 沈琢坐在案几后,捧着纸,就着灯火,逐字看过去。 这上面所列的东西,若犯案的是官员,车裂都不为过,但就像沈勉之先前说的,昭和帝子嗣凋零,纵然他会震怒,但并不一定会重罚六皇子。 他得加把火。 沈琢抬头,看向绿袖:“药给我。” 绿袖一愣。 她擅长医术,沈琢的身体一直是她负责调理,以及瞒过所有大夫的,如今沈琢突然问她要药,只可能是一种药。 绿袖立刻单膝跪地:“主上三思啊!” 沈琢患心疾是假,但他生来就比旁人孱弱是真,若是强行用药,必然会对身体有损。 孟辛见状,也反应过来了。 他立刻也跟着跪下了,劝道:“公子,张明礼既已知道他爹是怎么死的了,明日定然会撤诉,您何苦再……” 沈琢伸手:“给我。” 语气里,皆是不容置喙。 事关戚如翡,一分险他都不愿意冒,况且,他绝对不会让六皇子,再有第二次害戚如翡的机会。 绿袖没办法,只得将那药给沈琢。 沈琢接过药瓶,示意他们下去。 绿袖走了两步,又问:“公子,那今日带回来的那个人……” “先让他睡着。” 绿袖和孟辛下去了,沈琢握着药瓶,在书案后坐了片刻,这才起身往里间去。 但他却没往床上去,而是睡在了戚如翡睡的榻上,这榻睡戚如翡一个女子刚刚好,沈琢一个男子睡上去,就有些伸不开手脚了。 可即便如此,沈琢也不愿意去床上睡。 戚如翡只一天不在,他便觉得,这院子冷清得骇人,睡在她曾经睡过的地方,沈琢才会觉得有那么一丝暖意。 而此时,除了沈琢之外,沈瑜也没睡。 但沈瑜跟沈琢不同,他是想睡不能睡。 沈瑜觉得,他今天定然是犯太岁! 在府门口撞见沈勉之也就算了,回院子竟然又遇见了魏晚若,而且瞧魏晚若那架势,像是专门来逮他的。 沈瑜一进来,魏晚若便问:“你今晚去哪里了?” 平常沈瑜出去鬼混,魏晚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从来没问过他,今天突然问起来,让沈瑜觉得有点奇怪。 但他今晚没去鬼混,便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自己去张家,为戚如翡出气的事说了。 谁曾想,他说完之后,魏晚若脸色突然变了。 但沈瑜没瞧见,今晚他嘴就没停过,现在渴得厉害,沈瑜喝完一盅,正在喝第二盅时,冷不丁就听见魏晚若问:“阿瑜,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喜欢戚如翡?” “噗——” 沈瑜嘴里的茶全喷出来了,还把他呛了个半死。 这实在不怪魏晚若多想。 她知道她这个儿子,虽然表面上看着是个花花公子,但是做事还算有分寸,虽然常常出入秦楼楚馆,但多半是凑个热闹,以及面子作祟,并没有同那些花娘真的乱来。 这也是魏晚若平日里会对他睁一只眼一只眼的原因。 可是自从戚如翡嫁进府里之后,沈瑜突然连花楼都不去了,整天开始围着戚如翡打转,明明常常被戚如翡打,但他却好像乐在其中。 甚至在戚如翡出事后,他前后奔走营救,比沈琢都积极。 魏晚若从没见过,自家儿子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过。 “咳咳咳,娘,您是来搞笑的吗?我是陀螺欠抽吗?会喜欢上戚如翡那样一个女人?”沈瑜脸涨的通红,又气又怒:“再说了,她可我是嫂子,长嫂如母啊!我可没那种特殊的癖好!” 魏晚若没料到,沈瑜反应会这么大。 她似信非信问:“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 沈瑜受不了魏晚若这种怀疑的目光,他直接将魏晚若往门外推:“娘,您别瞎想了,赶紧回去睡吧!真是的,我喜欢谁,都不可能喜欢戚如翡那个死女儿!凶的要死,也就只有沈琢才会喜欢她那种女人!” 沈瑜将魏晚若推出门外,哐当一声,将门关上了。 “夫人小心!” 沈瑜将魏晚若推的太急,辛亏魏晚若的心腹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跌倒。 魏晚若嗔怪道:“这孩子,真是的!” 心腹扶住她:“夫人可有伤到?” “无碍。”魏晚若抬手扶了扶鬓发。 见沈瑜见灯笼熄了,便搭着心腹的手,出了院子。 心腹见魏晚若依旧面有愁色,不禁有些奇怪道:“刚才公子不是已经说,他不喜欢少夫人了么?夫人为何还是愁眉不展?” “你也算是看阿瑜长大的,他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魏晚若叹了口气:“他现在说他不喜欢,可难保以后不会喜欢,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真不喜欢,可他没成亲,整天跟着自己大嫂转悠,这传出去,让别人怎么说?” 这倒也是。 心腹道:“不过,夫人不是已经在为二公子相看了么?” “我相中的那几个,我问过阿瑜,他都不满意。” 心腹愣了愣,魏晚若挑中的姑娘,她是知道的,家世门第,才情样貌,在华京都是数一数二好的,可谁曾想,沈瑜愣是一个都没看上。 若是这样,那也不怪魏晚若会怀疑了。 若是这样,那放眼华京,沈瑜的选择只剩下两个了。 要么尚公主,要么便是祁国公府的祁明月了。 魏晚若摇着扇子,叹道:“阿瑜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让他去尚公主,断断是不行的。” 那便只有祁国公府的小姐了。 可沈勉之是丞相,祁国公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只怕陛下不会愿意沈祁两家联姻,不过沈勉之深得陛下信任,也不一定。 心腹道:“奴婢听说,祁小姐这几日便要回京了,夫人不妨得空去祁国公府探探口风。” 一家有女百家求,兼之因着方卓和张樱樱那事,沈瑜和祁明月也算是‘有缘’了,万一这缘分更深一层了呢! 魏晚若思虑片刻,觉得心腹说得在理,便也应了。 躺在戚如翡睡过的榻上,沈琢囫囵睡了一觉,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便起身了。 绿袖听到声音进来,沈琢已在穿官服了。 他常年病着,昭和帝免了他日日去大理寺点卯的同时,也免他不必日日去上朝。 但今日,沈琢穿的却是朝服。 绿袖见他面如苍白,系衣带时手都在抖,便知他已经用了那药。 见状,她只得又出去,让孟辛去准备马车。 一身朝服的沈勉之出府门时,瞧见孟辛赶马车过来,脚下一顿。 老仆在一旁问:“老爷可要等大公子一起?” 沈勉之回过神来:“不必。” 说完,便径自上轿走了。 沈琢没一会儿便出来了,孟辛见他脚步虚浮,立刻过来将沈琢搀上马车,然后往宫里去。 官员的轿子马车只能停在宫门口,之后的路,需要官员步行。 孟辛不放心沈琢,但好在他们到时,沈勉之也还未进宫,父子俩便一同去了。 早朝向来是一锅粥,吵吵闹闹说什么的都有的,自然也有御史跳出来,说昨日张大人去刑部状告戚如翡一事。 沈琢头晕眼花,立在后面,还没来得及插话,已经有人替他反驳了。 那人道:“这纯粹是无稽之谈,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杀了一个成年男子,谁能相信?” 周御史如今已经五十高龄了,那张嘴喷谁都没输过。 一听这话,当即抄着笏板就同那人吵了起来,沈琢这个正主愣是没插上话。 最后,还是昭和帝看不下去了,出声道:“此案尚未有定论,待三司会审过后,两位爱卿再吵不迟,对了,今日怎么没瞧见张爱卿?” 沈琢进殿后,便一直躲在人群里闭目养神。 听到张明礼没来上朝,这才睁开眼睛。 前方已经有人站出来。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沈琢一眼认出来,是六皇子。 沈琢心里瞬间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听六皇子道:“启禀父皇,儿臣听说,张大人的母亲,今晨突发旧疾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梦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