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礼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个夏日的午后。 他刚写完一张字,兴冲冲去找父亲看,结果推开门,就看到父亲躺在血泊中,而戚如翡立在一旁,手上握着一把染了血的匕首,脸上还带着杀人后的惊恐。 “至于物证,她右手手腕上那个咬痕,就是物证!” 当时他冲进去时,曾在戚如翡右手手腕上咬了一口。 那个咬痕,沈琢见过。 上次他曾问过戚如翡,戚如翡说她不记得了,可能是小时候跟人打架,被人咬的,当时戚如翡的神色并不像是在撒谎。 戚如翡握住右手手腕,脸色有些难看。 她看着张明礼,实话实说:“我从小胡打海摔惯了,不记得这个咬痕的来历,可若我当真杀了你爹,我怎么可能会毫无印象?” “好一句毫无印象!莫不是你杀人太多……” “张大人慎言!”沈琢冷冷打断沈琢的话:“十一年前,我夫人不过七岁,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如何能杀得了一个成年男子?” 张明礼不知,但是—— 他指着戚如翡:“我亲眼所见,就是她杀了我爹。” “张大人既是亲眼所见,当时为何不报官,而要拖到十一年后才说起此事?” 这一句掷地有声的反问,瞬间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 是啊!若十一年前,戚如翡当真杀了张明礼的父亲,那他当时为什么不报官呢! “报官!我当时何曾不想报官!” 说到此处,张明礼目眦欲裂。 当时他们这边动静闹的太大,张母闻讯赶来,但同张母一起来的,还有无妄山上的土匪。 “那些土匪以我的性命相威胁,我们孤儿寡母,如何敢报官!”张明礼气的发抖:“之后,我们匆匆葬了我爹,便被他们驱逐出了叶城。” 戚如翡还没开口,银霜已经忍不住了:“你放屁!我们虽然是……” 沈琢打断银霜的话:“张大人可有证据?” 叶韶安也忙拽银霜,示意她别说话,现在一切未明,别自曝身份。 “张大人刚才所言,全都是空口无凭,所谓的证据,亦是立不住脚!”说到这里,沈琢看向吴尚书:“吴大人,若沈某记得不错,刑部和大理寺过往的案子里,从未有过状告者是证人吧?” “不曾有过,不曾有过。”吴尚书连连道,余光瞥到六皇子,又不得不战战兢兢问道:“张大人,你可有其他证据,证明戚,证明少夫人十一年前,杀了你父亲?” 这话,吴尚书也就是象征性问一问。 毕竟这事都过去十一年了,哪里还能找到证据! 却不想,张明礼猛地抬头,眼里恨意盎然:“有!十一年前,闯入我家中,拿刀胁迫我们孤儿寡母的土匪中,其中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而这个男子,与他们两人同住在悦来客栈!” 银霜和叶韶安齐齐一愣。 他说的是胡叔?! 六皇子原本以为,张明礼这步棋就废了,却不想,竟然是峰回路转。 他立刻道:“既然如此,吴大人不妨将人带上来与张大人对峙。” “啊,这个,这个……”吴尚书连连赔不是:“那个络腮胡子没抓住,让他跑了。” 见六皇子脸色变了,吴尚书又立刻描补:“不过此人一见官差,便立刻逃窜,想来应当有案底的,下官已命人在城中四处搜捕了。” 沈琢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吴大人将此案的卷宗归置好,交由我带回大理寺。” 吴大人巴不得扔了这个烫手山芋。 他立刻应声道:“好好好,我这便……” “不可!”六皇子反对:“如今戚如翡是嫌犯,按照律法,沈大人在此案上应该避嫌才是。” 笑话!若这案子转到大理寺,还有什么可查的。 沈琢淡淡道:“六殿下此言差矣,沈某只是个小小少卿,此案自有寺卿大人来审。” “本殿听说,大理寺卿前几日犯了旧疾,既然如此,此案还是交由刑部来审最好。” 沈琢掀起眼皮,看向六皇子:“大理寺与刑部分工明确,六殿下这是要强行插手了?” “何来强求插手,本殿……” 六皇子话说到一半,有人笑道:“六皇兄这不是强行插手是什么?难不成是仗势欺人?” 六皇子脸顿时黑了。 堂里众人回头,便见一身绛紫色纱衣的傅岚清,从外面缓步进来。 六皇子不悦道:“你来做什么?” “瞧六皇兄这话说的,难不成吴尚书这里只欢迎六皇兄来,不欢迎我来?” 吴尚书就是个墙头草。 他的为官之道,就是谁都不得罪,闻言立刻道:“下官不敢,两位殿下能来,实在是下官的荣幸,实在令公堂蓬……” 吴尚书一拍起马屁来,就没完没了了。 傅岚清直接抬手打断他的话,笑嘻嘻道:“就算六皇兄不欢迎我来,也没办法,谁让我是来替父皇传口谕的呢!” 这话一出,公堂众人纷纷下跪。 六皇子心里纳闷,昭和帝怎么可能会这么快就知道了?!而且还下了口谕?莫不是,傅岚清在假传口谕?! 傅岚清问:“六皇兄,你是打算站着听父皇的口谕么?” 六皇子极不情愿跪下了。 “父皇口谕,此案既牵扯官员、官眷,此事体大,现交由三司会审,戚如翡暂押刑部大牢,无关人等不得插手此案。”念完口谕后,傅岚清又问:“六皇兄,你听明白了么?” 六皇子甩袖站起来,冷笑道:“十弟这话,难道不该问沈大人么?” “六皇兄此言差矣啊,”傅岚清指了指戚如翡:“沈大人可不算是无关人等啊!” 就是因为戚如翡是沈琢的夫人,六皇子才推波助澜搞了这么一出,却不想,傅岚清竟然直接将这话摆到了明面上来说。 六皇子气了个半死,忽然看向傅岚清:“父皇怎么可能会这么快就知道这事?十弟,假传父皇口谕,是什么罪名,你不会不晓得吧!” “六皇兄若是不信,可以回宫去亲自问父皇,至于父皇怎么知道的,”傅岚清眨了眨眼睛:“自然是沈相说的。” 沈琢愣了愣,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 上次,关于他遇刺一事,沈勉之都不愿深究,这次牵扯到戚如翡,他更不可能会插手! 六皇子也不信。 沈勉之待沈琢一向冷漠,这事他是知道的,今日,沈勉之怎么可能会为戚如翡出头!莫不是傅岚清在诓他! 六皇子心下猜疑,脸上没露出半分。 左右这事,已交给三司审了,他也没留下的必要了,便当即走了。 吴尚书立刻从案几后下来:“下官恭送六殿下。” 六皇子走了之后,张明礼听昭和帝要将此事交由三司审理,松了口气之后,便也走了。 一时堂下,只剩下戚如翡他们等人了。 吴尚书试探开口:“沈大人,您……” 沈琢道:“吴大人,我能否送我夫人去牢房?” 吴尚书正要点头称是谁,戚如翡突然反手攥住沈琢手腕。 沈琢心下会意,淡淡扫了傅岚清一眼。 傅岚清立刻去叫吴尚书:“吴尚书,我有一事,要请教你……” 吴尚书被傅岚清带到旁边去了。 戚如翡立刻道:“沈琢,你见过胡叔,你替我去找他。” 她对张明礼说她杀了她父亲一事,全无印象,但是张明礼对她的恨意不假,且也说出了她手腕上疤痕的来历,既然张明礼说,当年胡叔也在,那么事情究竟如何,恐怕只有胡叔知道了。 沈琢点头:“好,我去找他。” 公堂之上,戚如翡只能长话短说。 她道:“你找到胡叔之后,先把他藏起来,再问问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来牢里告诉我。” 戚如翡现在也很懵。 她也想知道真相。 “好,”沈琢望着戚如翡,目光中带着担忧:“阿翡,暂时要委屈你去牢中了。” 戚如翡不以为意。 她不但不觉得委屈,反倒有点兴奋:“这有什么,我以前去找王胖子打秋风,常常被关在县衙的牢房里,也不知道华京的牢房,住着会不会比我们叶城的住着舒服?” 沈琢:“……” 他担心的太多余了。 傅岚清见他们说完了,便放了吴尚书。 沈琢问:“吴大人,可否容我送我夫人去牢房?” “自然是……” “送什么送!不用送!”戚如翡拒绝了沈琢,又指了指银霜和叶韶安:“张明礼告的是我,跟他们俩没关系,能不能把他们放了?” 吴尚书顿时面露难色:“这……” 此案未明,银霜和叶韶安,目前暂时算是同伙。 不过银霜没让吴尚书为难,她立刻道:“我不走,二当家去哪儿,银霜就去哪儿。” 胡叔现在不知所踪,叶韶安出去了也是一个人,他在华京又不熟,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也说要陪戚如翡一块儿蹲大狱。 这两人太过热情,戚如翡也拒绝不了,只得带着他们,冲衙役一挥手:“愣着干什么,前面带路啊!” 衙役晕乎乎带路去了。 吴尚书惊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蹲大狱蹲的这么雄赳赳气昂昂的。 沈琢无奈揉了揉眉心。 等戚如翡走远了之后,他才冲吴尚书道:“吴大人,我夫人这几日,就劳烦你多照顾了。” 吴尚书连连应了,恭送戚如翡和傅岚清离开。 一出刑部,傅岚清瞬间正色起来:“你打算怎么做?” 谁曾想,沈琢却是答非所问:“今日当真是我父亲入宫,同陛下说了此事?” 说到这个,傅岚清也很诧异。 沈琢同沈勉之的关系,傅岚清是知道的,他没想到,沈勉之会主动在昭和帝前说这件事:“是的,而且三司会审这提议,也是沈相说的。” 这倒是符合沈勉之一贯的行事作风,若非必要,绝不插手。 沈琢轻轻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我还有事,殿下早些回去吧。” 说完,便上马车走了。 守在刑部盯梢的人,见沈琢马车去的方向是回相府,立刻差人去禀报了。 沈琢回到相府时,府上已经掌了灯。 他刚进府,沈瑜便立刻跑过来问:“怎么样了?” “已交由三司会审了。” 沈瑜未入仕,只隐约知道,只有大案,才交由三司会审,戚如翡一介女流之辈,怎么会惹上大案?! “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瑜见沈琢走了,想追上前问个清楚,却被孟辛拦住:“二公子,您让公子一个人先静一静吧。” 沈琢步履不停回了院子。 院子里红灯摇晃,显得很是寂寥,小厮们全没了踪影,只有绿袖立在廊下,见沈琢回来,她立刻上前道:“公子,人在厢房。” 沈琢直接去了厢房。 撩开帘子,便能看到地上躺了一个人—— 满脸络腮胡子,遮的瞧不见五官,正是刑部尚书派人四处抓捕的胡叔。 绿袖上前,掏出一个瓷瓶,掀开盖子,放在胡叔鼻下。 过了片刻,胡叔便打了个喷嚏,幽幽醒转过来。 胡叔的记忆,还停留在客栈外。 当时他原本已经逃出来了,见那些人又抓了戚如翡,便又想去救戚如翡,可刚转身,突然闻到一股香味,然后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便已到了这里。 胡叔醒来第一件事,便想立刻站起来。 却不想,刚起身就全身发软,整个人又猛地跌坐在地上。 他这是中毒了?! “哪个狗东西,竟然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爷爷我,爷爷……” 骂到一半,看到沈琢那张脸时,胡叔瞬间顿住了:“你,你……” 沈琢没工夫同他说废话,言简意赅说了,张明礼今日在公堂上,指认戚如翡十一年前杀了他爹,以及他们无妄山上的土匪,在张父死后,将他们孤儿寡母驱逐出叶城的事。 “放他娘的屁!” 若说别的,胡叔没印象了,但李家村的张夫子一事,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他爹是个什么狗东西!他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他怎么还有脸去告阿翡,他……” 沈琢摁着眉心,打断他的话:“阿翡如今已被关进刑部大牢,不日便会三司会审,若你想救阿翡,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 胡叔像被命运掐住了喉咙。 他脸色涨的通红,却执意不肯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道:“三司会审又怎么样,老子这就劫狱去!” 说着,就要挣扎着爬起来。 他把戚如翡他们救出来之后,就带他们回叶城,往无妄山里一钻,天王老子也逮不到他们! 却不想,沈琢毫不留情打破了他的幻想。 沈琢道:“劫走阿翡逃回叶城无妄山,等朝廷派兵去剿匪吗?” 胡叔骇然抬头。 沈琢知道他们是土匪?! 沈琢不想同他纠缠这个问题,只道:“十一年前,阿翡杀了张明礼的父亲,对么?” 胡叔猛地一个激灵。 沈琢便知道,自己猜中了,戚如翡当年真的杀了张明礼的父亲! 可为什么,戚如翡却完全不记得这事了! 沈琢从灯影后面走出来,居高临下看着胡叔。 他一字一句问:“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好梦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