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快到时,宾利一家也来了彭伯里。 相距不过三十英里,两家走动频繁,门房早就认出了马车,一面叫人去知会主人,一边与那位随和绅士熟稔寒暄着放了行。 大姐夫还是那副幸福快乐的模样,娇妻在侧儿女双全,一家人站在庄园前的画面,简直可以拿去当田园牧歌幸福生活的宣传画报。 克莉丝将爱德蒙介绍给他后,宾利已经热烈伸出手,用快活的语气说:“很高兴认识您,阁下。” “克里斯还是第一次带朋友和我们一起过圣诞呢,我们进去再聊吧,达西,你看上去不太好。” 达西只能庆幸好友至少没有说“你瞪我干什么”。 宾利随和友善,简更是看什么样的人都觉得十全十美,因为这位先生是克莉丝的朋友,预先就已经将他当做了应当善待的人,言谈里更加热情周到。 “所以,萨科纳先生,”宾利已经从善若流改变了称呼,“你计划在英国停留多久呢?” “我还不太确定。” 爱德蒙说着,下意识看向他留在英国的理由。 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自己和里芬,年轻人身后又多了一只小尾巴。 “UncleChris——” 继承了父母温柔的五官,顶着一头软乎乎的金色自然卷,小家伙看上去相当乖巧,坐在琴凳上奶声奶气叫着舅舅。 小孩子对好恶很敏锐,谁对自己好,就会下意识黏着那个人。 克莉丝停下小星星变奏曲,轻声说:“再换一首曲子?” 查尔斯用力点头。 小孩子定性不大,也对捣乱没太清楚的概念,觉得好玩会时不时伸手去够琴键,到后面,克莉丝干脆让他坐在自己的膝头随便按琴键,只余一只手配合着弹节奏,不让那些无序的音符太过刺耳。 宾利夫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到儿子和小弟在一块,温柔笑了,“克里斯对小孩子一直很耐心。” “克莉丝要是有孩子,应该也会这样哄吧。孩子们围绕着他,他一边弹琴一边唱歌。”一边吃水果的达西夫人突然开口。 眼前突然就冒出了好几个黑发黑眼的小家伙。 爱德蒙端起茶杯。 伊丽莎白却不打算放过这个男人,寒暄一样说:“您呢,伯爵,您喜欢孩子吗?” 托着的手一颤,瓷杯和杯垫发出轻响。 爱德蒙的理智告诉他,面对一位孕妇当然应该极力赞赏小孩子,但是看见远处的克莉丝时,他还是改变了主意。 “我不知道。” 爱德蒙如实说。 入狱前,他为生活忙碌奔波,根本想不到那么远,出狱后,他认为自己已经被剥夺了所有为人的喜乐,一旦复仇完成,就该自觉回到坟墓。 会让爱德蒙有期待的,也只有长得像心上人的小孩子。 可是一旦他们真的走到一起,这个期待就变成了不可能。 而如果是克里斯与其他女人所生,他只会嫉妒到最好不要看见。 达西心中给伊丽莎白叫了声好,不愧是他的妻子,比起什么年龄差距,对基督山伯爵来说,这才是致命一击。 这时候,男管家走近,说是林场的人来了,请达西去挑圣诞时要用的树,宾利对布置这些相当热心,也跟着去了。 接下来两位夫人的话题里,伯爵很沉默,只是看着窗外草坪上追赶的甥舅两人,直到女主人又一次出于礼节“照应”他,递了新的话题过来。 “我听说,欧洲人——尤其是意大利和法国,都将爱情看得非常崇高重要。他们甚至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一切。” 爱德蒙答道:“这是一种常见的刻板印象。就像我在认识克里斯之前,我也以为英国人都是冷漠傲慢的。或许一个国家或者某个地域对这个群体,在某个方向有着很一致的影响,但是个体之间是有差异的。” 伊丽莎白笑了,“个体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我们这里也只有您这一个异国人,所以恕我冒昧问一下您的看法。” “您会追随一个人到天涯海角吗?” 爱德蒙极力掩饰住惊愕,面色如常道:“夫人,这个问题您不应该问我。因为它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一个选择,倒不如说是一种恩赐。” “您所说的前提是为了爱情放弃一切,而我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人。” “我是一个旅行家,无牵无挂,居无定所,要跟着一个人太容易,也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如果我有幸被爱情眷顾,这个人反而会成为我引路的灯塔,至少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有一个目的地了。” 他目光闪动,语气坚定道:“只要能和那个人一起,不论去哪里都没关系。” “你要去哪?” 一个熟悉悦耳的嗓音突然从头顶冒出来。 查尔斯已经扑进了宾利夫人怀里撒娇,达西夫人冲他意味深长笑了笑,捡起水果自顾自吃起来,似乎刚刚起话头的并不是她。 好在来人也只是随口一问,爱德蒙僵坐着,听到身边的凳子被拉开。 索性这里都是熟人,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过,克莉丝才问:“怎么只有你们在这?” 简刚说去选圣诞树了,查尔斯眼睛一亮,软声请求也要去看看。 简长长松了一口气,难得果断说自己要和伊丽莎白单独聊聊,把查尔斯打包塞给了他俩。 现在等套车估计达西他们都回来了,小孩子走不了太多路,克莉丝干脆让马厩牵了两匹温顺的马出来。 克莉丝抱不动看着不胖却意外结实的外甥,所以是爱德蒙带着他。 小孩子看什么都好奇,沿路就像小麻雀一样,撞见什么都说“克里斯舅舅,那是什么”,克莉丝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不拿“这是大树”那种宽泛的孩子话哄,一本正经像是回答大人一样,连详细的学名都给说了。 林场不算远,将外甥交给大姐夫,天色还早,两个人干脆往回走。 “你很喜欢查尔斯。”爱德蒙忍不住说。 “这么可爱的外甥,我当然会喜欢啊。” “我是说,他出生那天,你就非常高兴。” 这个外甥对克莉丝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甚至让继承人难得放纵自己,开了一瓶酒,和他一起去阁楼观星闲聊。 因为短暂的沉默,爱德蒙意识到,这也和那个秘密有关。 怎么都骗不过身边的人,逃避反而引起怀疑,克莉丝想了想,干脆坦白说:“因为这样一来,即使我意外死了,浪博恩也有继承人了。” “查尔斯继承浪博恩的话,以简的善良和对家里的感情,至少不会像柯林斯先生一样把妈妈她们赶出去。” 身边的人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你会意外——”后面的词像是被掐住脖颈,窒息着过去了,“是因为情报生意结的仇吗,或者那个柯林斯要谋取你家,还是说你不小心知道了什么……” “当然不是。”克莉丝哭笑不得打断他,结果看清他的表情后,也定住了。 焦灼,担忧。 这样直白汹涌的关切里,很难说清楚,那双眼睛后是怎样的感情,以至于她在对视里落了下风,不敢再看。 连预先准备好的解释也说不出口了。 克莉丝突然说:“我应该相信你吗?” 她又问:“如果出现在断头台下的是我,你会是什么感觉?” 这是她曾经问过爱德蒙的问题。 在马赛时,他以为她单纯懵懂,所以用誓言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在罗马时,他沉浸在思绪里,所以被她用这句套出了他的复仇念头。 爱德蒙显然也回忆起了这两次问题,突然微笑起来。 大多数男人笑时会使面庞生动,面前的人却不是,因为面色苍白而庄严,轮廓优美却消瘦,男人连笑后都是一副静止画,忧郁安谧,以至于连眼神都被变得深邃情长。 “请你相信我。我的誓言对你始终如一。我知道对人失望的滋味,所以我从不拿感情的事情开玩笑。” “如果你出事……” 唇线被抿紧,接着挽了鄙薄轻蔑的笑意,像是对世界的失望。 “我不会有感觉。” “不过是再次回到地狱而已,死人是不会有感觉的。” 爱德蒙无数次说过自己对他是如何重要,克莉丝却是头一次去直面这份专注唯一的在乎。 好像在人间只与她有联系,好像从相遇后就只有她。 所以避无可避。 她心中惊跳一下,后退一步,却撞上了身后的树干。 克莉丝仰头,看清了什么,面色一变,匆匆绕开他,自己闷头先走了。 爱德蒙只好跟上,临走前下意识朝着树上看去。 是一株槲寄生。 之后的日子,两个人保持默契,没有再提那天的事情。 知道自己已经试探到了最隐秘的部分,再追问下去恐怕会被躲开,当下没有进展,爱德蒙只能追溯过去,不断推翻猜测。 起初,这桩感情本来还只牵连着他的性命,现在成为合作复仇的共犯,就更加正大光明与复仇挂上了关系,以至于爱德蒙有了理直气壮去追逐克莉丝的理由。 结果虽然茫然未知,狩猎者却从来自亲人的风吹草动里查探到了希望。 爱德蒙走出客房卧间,在桌案上看到了静静躺着的礼盒。 口里说着“反正你什么都买得到”,却还是给他准备了圣诞礼物。 是时隔十几年的第一份礼物。 爱德蒙小心拆开包装。 是两条蓝色发带,配了一张纸条。 E,MerryChristmas.(爱德蒙,圣诞快乐。) 你如果买了几十条一模一样的发带,那就当我没送。 爱德蒙因为最后那句掩面轻笑一阵,才拿起笔,将merry小心涂改,又折起了纸片的后半截。 E,MarryChris 爱德蒙:和克莉丝结婚。 克莉丝的礼物很多,拆到最后,她才盯着一个盒子。 像是看着潘多拉的魔盒。 拿起来摇了摇,虽然很轻,但是也肯定不是一张支票。 小心拆开后,克莉丝呆了半刻。 居然真的做出来了。 躺在盒子里的,就是那天她捡到的兔子做成的手套。 本来她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宽恕我的失态吧,我已经尝过太多次失望的滋味了。 ——我知道失望的滋味,所以我从不拿感情的事情开玩笑。 克莉丝垂了眼。 克制住乱跑的心思带上手套,克莉丝惊讶发现相当贴合。 她的手和男性还是有一定差别,买手套非常麻烦,甚至还要定制,所以当初和“威尔莫”吵完,发现忘了带手套才更心烦。 果然是那时候十指相抵,比划描摹—— 想到这里,丈量大小时还毫无察觉的人愣住了。 手套笼着的触感在瞬间变成冰凉粗糙的手,摩挲,包裹。 “……根本不保暖。” 埋进白绒绒的兔毛手套里,克莉丝闷声说。 面上却被热出了一片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