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宁伯骄纵跋扈,纵使部下当街行凶。应天府府尹刚正不阿,锁拿兴宁伯及其手下一干人等至府衙,坚决维护法律的公正,贯彻实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最高宗旨。 一时之间,应天府成了正义的代名词,获得了京城百姓的交口称赞。 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的应天府上下,本该意气风发,志气昂扬,握拳表示,一定同如兴宁伯一般的恶-势力斗争到底。 事实却是,自府尹以下,包括府丞,治中,通判,推官,无不满心的苦水,脸皱得像吞了几斤黄连。 兴宁伯指使亲兵当街行凶不假,可被行凶的都是谁? 身份不明的探子和锦衣卫! 锦衣卫扎手吧?那四个探子的身份更加扎手! 在锦衣卫的大力帮助下,应天府下属经历司很快查明了这四个探子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工作和社会关系如何。 经历司的报告摆在面前,应天府府尹倒吸一口凉气,“谷王护卫?!” 闭眼,吸气,呼气,睁眼。 四个大字赫然在目,从未消失。 查清这四个人的身份,比蒙在鼓里更加闹心。 府尹握拳,他就奇怪,锦衣卫怎么会这么好心,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靖难中,燕军攻打南京,是谷王联合李景隆开了金川门,助朱棣登上皇位。 今上封赏有功之人,谷王每次都没落下。除了从北疆改封长沙,谷王得到的恩赏,与天子的同母兄弟不相上下。 即使有长沙使告发谷王“夺民田,侵吞公税,滥杀无辜”,天子也只是象征性的下旨劝导,并未同齐王一般,申饬不改,马上贬为庶人。 可见谷王地位是何等牢固。 自永乐四年,各藩王或主动或被迫,陆续削减护卫。周王都未能搞特殊,谷王自然也不能例外。 削减的王府护卫,或充当地各卫所或调入京师,编入京城守军。也有相当一部分官军因年老伤病,被许解甲归田,返还原籍。 孟清和亲卫痛扁的四个探子,原籍福建,以战场旧疾解甲,却未回乡,而冒他人之名潜入京城,意图不明。如果所持路引没有问题,沿途经手的官衙连同城门守军,都要惹上麻烦! 烫手山芋! 这就是四个烫手山芋! 府尹职责所在,不能像推官一样使巧劲把麻烦丢出去。只能叮嘱经历司经历,锦衣卫再登门,务必要询问清楚,北镇抚司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同在二堂的府丞深思其意,不免担忧,“如此恐遭清流非议。” 和锦衣卫走得这么近,事情传出去,府衙上下都要被喷唾沫星子。 府尹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哪里还顾得这些。 “若不如此,我等恐官位不保。” “这……” 府丞脸色骤变,通判却不以为意,认为府尹是在危言耸听。 “王通判莫要认为本官怕事方才如此。”府尹沉声道,“兴宁伯虽行事多为朝臣诟病,然触犯刑律之事,从不曾为之。为何此次当街行凶,连锦衣卫也牵扯在内?” “太守是说?” “近些时日,有京军自尽,死前言受朝官逼迫。京中流言甚嚣尘土,朝中言官清流却未就此事上疏,诸位不觉得奇怪?” 这下,不只是府丞治中,通判的脸色也终于变了。 “自尽小旗的父兄虽在两代魏国公麾下供职,他只是守城卫卒,却名声不显,为何死后立即传出流言,且范围如此之光?诸位都没有想过?” 说到这里,府尹顿了顿,似乎觉得话题有些扯远了,可想起挟-持衙役进了应天府,赖着不走的兴宁伯,就算只是推测,该说的也得说。 自兴宁伯走进应天府,府衙上下就被粘在了网子里,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谁也别想独善其身,连告病在家的推官也是一样。 “诸位且听本官一言,此事非同小可,兴宁伯当街行凶已非要紧,谷王护卫为何会冒名留在京城,又为何会盯着兴宁伯府,以致引起锦衣卫注意,才是重点。” 京中流言,魏国公府,兴宁伯府,谷王护卫,锦衣卫…… 既然被锦衣卫盯上了,是否意味着,天子也知晓此事? 不知为何,府尹突然想起了先后重病的徐皇后和平王妃,神情一凛,猛的打了个哆嗦。 “诸位,”府尹定下心神,提高了声音,“对兴宁伯一定要以礼相待。关押在府衙的四人身份必须保密,不得向外透露半句。未得天子敕令,这四人不能被提走,刑部大理寺都不行!” “如果是锦衣卫来提人?” 府尹摇摇头,“依杨指挥使的行事,之前不提,便是要将这四人留在应天府。只吩咐衙役小心看管,不必提审,更不能让这四人死了。” 众人不解其意,府尹却不愿多说。 若他没有料错,这四人十有八--九是鱼饵。想钓出更大的鱼,应天府自然比北镇抚司更容易下手。 兴宁伯硬是赖着不走,莫非也打着钓--鱼的主意? 难道他就不怕风太大翻了船,自己也栽进水里? 府尹的担忧不是无的放矢,被请到应天府三堂,好吃好喝好睡中的孟清和,也早想到了这点。 但是,风险越大收获越大。 有伯府亲卫,还有沈瑄留给他的护卫,只要对方不打算在京城举旗造-反,他被“关押”在应天府衙里,比在兴宁伯府更安全。 吃完了一盘点心,擦擦手,示意同他一起被关进来的亲卫不必担忧。 “在这里有吃有喝,还有衙役陪聊,有什么不好?” “卑下担心伯爷安危。” “担心容易老。” “……” “开心点,生活多美好。” “……”他好像能明白,为何朝堂上的文官遇到伯爷都会三秒变脸了。 打发走亲卫,孟清和甩掉靴子,斜靠在榻上,懒洋洋的打了哈欠。 有亲卫,有护卫,府衙内外定然还埋伏着锦衣卫。 等到汉王和赵王抵达京师,他的安全更有保障。 再者言,他主动被关押,继续往他身上泼脏水,效果定要大打折扣。 捕风捉影,上嘴皮碰下嘴匹,随便怎么说。 衙门讲究的却是实证。 说他逼死了城门小旗,嚣张跋扈到不把魏国公府放在眼里,有证据吗? 他的确是嚣张了,可他嚣张的对象是锦衣卫,是身份不明的探子。按照朝中言官清流的判断标准,该算作“同恶势力斗争”的标准典范。 拼着名声不要,坐实嚣张的恶名,就为打乱幕--后-黑手的节奏,幸运的话,还能引蛇出洞。 杨铎应该不会计较手下被揍几拳踹几脚。 毕竟,他的恶名能传遍整个京城,连下辖州县百姓都有耳闻,没有锦衣卫动手脚,推波助澜,打死他也不信。 当然,动手的不会是杨铎,但绝对是他手下的人。找几个盯梢的揍一顿,也算是讨回点利息。 摸摸下巴,孟清和又打了个哈欠。 从军数年,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过,又和定国公朝夕相对,孟伯爷所信奉的,绝非以德报怨,退一步海阔天空,而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有机会就要找回场子,不然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宫里应该得到消息了吧。”孟清和眯眼,有道衍这个便宜师父在,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吃亏。至于躲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敢把他当软柿子,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 正想着,窗外突然响起几声轻响。 孟清和立刻起身,几大步走到窗边,一支拇指粗细的竹筒,突然从窗缝之间掷了进来,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了两圈。 竹筒上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记号,只在靠近木塞的顶端刻有一个哨子的图样。 捡起竹筒,掂了掂,孟清和先是蹙眉,随即大喜过望。 拔-开木塞,一个寸长的纸卷落入掌心。 展开纸卷,寥寥的几个字,却是触目惊心。 “平王府,谷王,曹国公,前朝余孽。” 孟清和捏着纸卷,一瞬不瞬的盯着,几乎要将纸上的十二个字刻进脑子里。 片刻,听到门外传来响动,立刻将纸移到烛火旁。 白纸黑墨在橘黄的火焰中化为灰烬,孟清和攥紧竹筒,看来,汉王和赵王回京仍不保险,他得继续在应天府住一段时间,最好等到定国公班师回朝。 打定主意,碾过落在地上的几点灰烬,孟伯爷关好窗,躺到榻上,继续在梦里同周公相会。 悬了几天的心放下一半,今夜应该能做个好梦。 皇宫,奉天殿西暖阁 杨铎跪在地上,将北镇抚司辑录的口供和查明的线索上呈天子。 “都在这里了?” “回陛下,据平王府长史及中官口供,此事确系平王妃所为。然参与密谋的宫人,是谷王安排。” 朱棣翻开口供,冷哼一声,“朕倒是小看了他。这几个探子是怎么回事?和关在应天府里的有无关系?” “回陛下,北镇抚司所抓之人,同在应天府衙关押四人,均为前谷王护卫。应天府中关押四人,是在闹事被抓,此二人则是在曹国公府外抓获。” “曹国公?” “是。” 杨铎有取出一本册子,是这两名探子的口供。看清上面所载,朱棣连连冷笑,“好,当真是好!朕的好臣子,朕的好弟弟!” 坤宁宫的首领太监,早年间曾受郭惠妃恩惠,甘心成为谷王内应, 得谷王拥护平王登位的承诺,平王妃串通宫内,在皇后的汤药上动了手脚。 李景隆利用京中关系,暗中收纳谷王秘遣进京之人,并派人为平王府和谷王府传递消息。 谷王主动削减护卫,貌似对朱棣忠心不二,却在暗中招兵买马,并效仿当年朱棣靖难,在王府中秘密铸造弓弩,刀枪。 供词上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巴掌扇在朱棣的脸上。 魏国公的麾下竟有建文余孽,自尽的守城小旗和被徐辉祖所杀的张成都在此列,朱棣更是怒不可遏。 “都瞒着朕,当朕眼睛瞎了,耳朵聋了!” “陛下息怒。” “息怒?”朱棣攥紧了供词,声音冷似数九寒冬,“不,朕不生气,朕该高兴。” 杨铎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侍立在一旁的侯显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 “起来,都起来。” “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 “朕说了,朕不生气,朕高兴。” 他的好弟弟,好儿子,好儿媳,好臣子! 先害皇后,再令魏国公府和兴宁伯产生龃龉,哪怕是为了安抚徐辉祖,安抚外戚,也定要处置了兴宁伯。 兴宁伯之后,就是定国公。 两人都被打成奸佞狂悖之徒,高煦高燧也定然要受牵连,便是连朱棣都要被史书记下重重几笔。 宠幸奸佞,识人不清,昏君! 谷王会动这样的心思,朱棣不意外。他的皇位是从侄子手里抢的,他的兄弟们,也不是能乐天知命的。 李景隆会卷入其中也不稀奇。建文旧臣,靖难功臣,都不屑同他为伍。永乐二年被参豢养凶徒,永乐三年被夺官,只留下国公的爵位,在家啃禄米。 他会不甘心,会对朝廷有怨言,甚至生出二心,在朱棣预料之中。 唯一没想到的,他竟有胆子和孤王联手,帮着孤王一同算计他的儿子,谋害宫中! 还有平王府。 “这次是皇后,下一次,会不会就是朕?” 朱棣在战火中出生,他的一切,都是从战场上得来。 明刀明枪的对抗,他毫不畏惧。 背后的阴谋,他一样不怕。 让他心凉的是,背叛他的人中,还有他的儿子! 平王妃所为,平王当真不知? 纵然不是那么喜欢朱高炽这个长子,更想立次子为皇太子,朱棣也从没想过将朱高炽打落尘埃。将平王留京,看似对他不放心,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保存他? 可是,朱高炽让他失望了,又一次失望了。 翻开最后一页供词,朱棣久久未动。 “杨铎。” “臣在。” “翰林院也有人牵涉其中?” “是。”杨铎表情无波,声音极稳,“据查,翰林学士解缙,曾秘密向平王府传递消息,平王长史手中,有解缙亲笔书信可以为政。另,翰林侍读黄淮,杨荣,也有牵涉其中,然无实证,臣不敢断言。” “解缙。”朱棣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攥紧,松开,再攥紧,“魏国公,可涉入此事?” “回陛下,据顺天回报,魏国公与此事无干。只是其麾下百户张成实为前朝余孽,并暗中投靠谷王。” “这么说,此事都是谷王一手策划?” “回陛下,臣不敢断言。” 杨铎垂首,即使心中有六成把握,答案也不能出口。 建文帝,朱允炆。 在永乐帝面前,这是忌讳。 无论死了还是活着,都一样。 又过了许久,朱棣才开口道:“传朕旨意,曹国公李景隆罔顾法令,朕屡次宽宥,仍不思悔改,收留凶徒,行非法之事,夺其爵,下诏狱。” “谷王穗贪-虐-残-暴,横征暴敛,不听直言,无视朝廷,朕顾念亲亲之情,多次劝谏,仍屡教不改,收回封地,削其王位,贬为庶人,下宗人狱。王府官属不能劝谏,且助纣为虐,交刑部大理寺问责。” “平王……”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平王改封西南普安州,令下,即可启程就藩。给两百校尉,食禄八千石。无诏不得进京。平王妃有疾,赐侧妃二人随同就藩。平王世子聪颖好学,留京就学。” “兴宁伯虽有不妥之行,然事出有因,其情可免,罚奉三月。” 比起对谷王,曹国公和平王的处理,孟清和只被罚俸三月,简直比毛毛雨还要毛毛雨。 朱高炽都在老爹一怒之下,被发配贵州当人猿泰山,孟十二郎当街行凶,流言缠身,却是轻拿轻放,不说杨铎,侯显都是吸了一口凉气。 兴宁伯恩宠之深,绝非一般人可比。 “还有,”朱棣话锋一转,“朕闻近有事佛先于事祖,简于祭祀而严于佛祭,此盖教化不明之故。朕于奉先殿旦夕祇谒,纵有微恙,亦未尝敢轻慢。世人事佛竭力而疏于事先,是昧其本,当诏令天下,以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诰为本,率正其行。” 话音落下,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锦衣卫指挥使,终于身体石化,表情龟裂了。 比汉子还要汉子的侯公公,也瞪圆了眼睛,连“遵命”两个字都忘记说了。 天子这还是护短吗? 分明是自己孩子欺负人,也要挥起鞭子帮忙抽两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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