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行今日来不是为了给下属下马威,威慑到位也就罢了。 账目他看完了,说实话没什么可狡辩的,陈子松的确在上头做了假,但疑点依旧存在。 唤了唐骁荣上前,蹙眉道:“本官有些问题要问,望你如实回答。” 对方恭敬作揖:“下官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景行点头,翻开账簿来回看其中某几页,问:“按理这些账簿层层递上,最终是要通过你的审查,无误后才能归置入库。怎的你在户部尚书的位置坐了这些年,连如此明显的假账也看不出来?” “大人有所不知,每年每月从下往上递的账簿没有一万也有九千。单凭下官一人绝无可能一一审查清楚。” 当今圣上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登基不久便下令将所有账簿分三六九等。 最重要的,例如修葺宫宇、赈灾等产生的账簿必须通过户部尚书审查,之后再逐级上报。 不太重要的,例如今儿京中哪处铺了一截石板路、明儿哪处又造了一座桥等产生的账簿只管往库房送。 而陈子松作假的账目,恰好是不太重要的那一类。 也是,前者是要送到上司手上审查的,想作假也做不了。 要贪墨,就只能打造桥铺路的注意了。 崔景行沉默半晌,没说什么。 只将那账簿归还到唐骁荣手中,自己起身掸了掸衣角,连个眼神也没给依旧谄笑的钟汉庭! 出了刑部就往太子东宫而去。 李睿听他禀明案情,不由得感到头疼。 抬手扶着额角叹息:“就没有一丝被诬陷的可能?” 崔景行摇头,天青色直?配上淡然的神色,衬得他越发温文尔雅。 修长手指在桌面轻点着,说道:“我瞧着他是有苦衷的。先前查过他的为人,不似会是中饱私囊之人。” 太子闻言,沉默一瞬忽而想起什么,抚掌道:“本宫怎的忘了!去年年末,无意间听下头的人议论,说陈子松家中年近八旬的老母亲生了重病。正焦头烂额之时,似乎孙子又染了疾……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这大约便是贪墨的原由了,不过是否属实还有待查证。” 崔景行低头抿茶,觉着还是东宫的茶好,比刑部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看来圣上打算试探他的想法要落空了,毕竟这案子太过简单明了,只看他是秉公办案还是徇私枉法了。 他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而让自己陷入麻烦,所以此事已有定论。 但太子不同,他是储君,手下人犯了错他难辞其咎,更无可能置身事外。 陈子松此人,在闹出贪墨之前虽默默无闻,却也兢兢业业。 若仅仅为了不想惹事上身便置之不顾,难免寒了其他臣子的心。 但要想固执的皇帝饶人一命似乎有些困难。 崔景行抬首望天,整了整衣襟道:“瞅着这天儿,怕是要有雷雨了。” 两人商议过后,当夜太子便去了皇帝面前为其求情。 皇帝怒不可遏,其他都能网开一面,唯独贪污这事不行。 父子二人对话几个来回,皇帝甩了手中的狼毫叱责:“你好歹也是一国储君,就甘愿低声下气为个度支郎中求情?没得自降身份!” “满朝文武百官皆为父皇效力,有人犯了错却是情有可原,儿臣为其求情也是看在他往日一片忠心耿耿的份上,并不觉着会自降身份。” 今日的太子让皇帝分外诧异。 不知为何,这孩子往日若是遇着此事,定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保持缄默。 这会儿竟跟他据理力争? 比起愤怒,皇帝此刻好奇心更重,缓和了语气问:“你今日这是怎的了?不像你往日的性子。” 李睿心下微凉,面上的笑意难免带了讽刺意味,连带着语气也不甚好。 “父皇以为儿臣怎的了?不过是不忍为君分忧十多年的老臣因贪墨的罪名落得凄惨下场罢了。在父皇心目中,儿臣就该独善其身是么?” “放肆!”皇帝大怒,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塌了成堆的奏折。 周围伺候的宫人纷纷跪下,个个抖如筛糠。 李睿苦笑一声,终究是他太沉不住气了,连累了别人。 跪下叩首,沉声道:“父皇息怒,儿臣一时口不择言,请父皇降罪。” 皇帝还没气得头脑发昏,哪有父子间争执了两句便降罪的? 然,太子及时止“战”又软下态度,莫名让他心底五味杂陈。 到底是亲父子,说不疼爱只是相对而言。 有些疲倦了,皇帝冲太子挥挥手,叹息道:“罢了,你先退下吧。” “父皇,陈子松一事……” “混账!给你台阶都不下!给朕滚出去!” 周围宫人又是一阵哆嗦,太子抬眼看向上首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人,忍不住想,若此刻来求情的是晋王,他应该会眼也不眨的同意了? 太子离去时那受伤的眼神以及惆怅的背影莫名让圣上烦恼了一整夜,总觉着浑身不舒坦。 到底哪处出了问题? 午夜时刻,外头开始雷电交加。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雨点大作,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听得人愈发烦躁。 晨光熹微之时,一夜未眠的皇帝搁了奏折,眉心隐隐作痛。 御前太监常乐虾着腰身进来,近圣上身旁低声道:“皇上,太子殿下在外头站了一夜呢。” 皇帝猛地抬头瞪他,吓得常乐赶紧后退几步跪匐在地,半晌听见圣上隐忍怒意道:“他倒还算清醒,没在外头跪一夜!” “跪”字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罢从一堆奏折中翻出狼毫来,常乐见状立马爬起来给主子递上明黄的折子。 早朝即到,太子双手拢在袖中狠狠掐一把手臂,疼痛立刻驱逐了疲倦。 他这出苦肉计使得真是……连老天爷都来“助兴”。 虽说天热,但遇着夜晚暴雨,寒意仍旧从后背蹿至全身。 憋回呵欠,他不禁怀疑崔景行出这主意实则是为了坑害他? 正觉得好笑时,余光瞥见常乐出来,手里捧着明黄的折子奉上,恭敬道:“太子殿下,此乃皇上手谕,您请过目。” 接过手谕快速浏览完毕,太子眼中笑意更甚。 皇帝终究还是看在太子的面上不仅饶过陈子松一命,甚至将最终的处置权也一并交给了他。 也不枉他在雷雨天里站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