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在北平期间,驻跸燕王府。 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被留在老爹身边,父子三人感情突飞猛进,有许多话需要-私-聊。 随行官员多被安置在北平三司官署,挤一挤勉强够住。 级别低的,只能随天子亲卫在大营居住。每天被军汉们的-操-练-声和喊杀声包围,加上朵颜三卫动不动就在校场上跑马,练习骑射,磨练抢劫水平,住在大营中的文官百分之八十以上经衰弱。即便如此,也不能抱怨。 练兵是为北征大漠,是为扬大明国威。士兵起早贪黑在校场上摸爬滚打,不甘人后,多高的思想觉悟! 敢-抵-制?抱怨扰民?传进天子耳中,斥责一顿免不了,丢了乌纱都有可能。 朱棣在山东的连串动,起到了绝佳的震慑用。不只随行官员心惊胆战,消息传回南京,六部也是一场地震。 户部尚书夏元吉带头上疏请罪,户部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人人自危,生怕明天就要被下岗,顺便到大理寺和刑部几日游。这还罢了,若是锦衣卫拿着驾帖上门,那才真是大祸临头。 证实户部确有官员同地方勾结,私征粮税,中饱私囊,一向嫉恶如仇的刑科都给事中周璟立刻上疏,弹劾户部上下沆瀣一气,同山东官员勾结,不顾民生疾苦,无视太——祖成法,欺上瞒下,横征暴敛,以致民不聊生,不罪何以惩后?当苛以重罚! 周璟带头,留京的六科给事中,科道御史,纷纷上疏弹劾户部违太——祖成宪,不顾民生,应重惩户部官员。户部尚书夏元吉更有不察之责,必须摘其乌纱,夺其官印,以儆效尤。 弹劾奏疏送到北平,永乐帝看过之后,只发回四个字,回京再议。 未过两日,北平又发来敕命,令户部尚书夏元吉到浙西治水。敕令到后,五日内动身。 其他户部官员都被晾在一边,六科和都察院也没接到只言片语。 朝中文武面面相觑,难道天子不打算继续追究山东的事了? 不可能。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扇巴掌只听响不掉牙,绝不是永乐帝的风格。遑论此事牵涉到朝中与地方勾结,大量贪-污-受-贿,罔视皇令的严重问题。若天子不打算追究,随驾的户部官员不会未经大理寺审讯就被摘了脑袋。 若要继续追究,又为何会派夏尚书去浙西治水? 治水是工部的活吧?让一个成日同钱粮账册打交道的户部官员主管水利工程建设,不说委派顾问,连个帮手都没有,未免草率。就算夏尚书爱好广泛,博览群书,学习过相关知识,也不代表能将理论完全用于实际。 一旦延误治水的关键时期,关乎成千上万人的身家性命,岂能如此儿戏! 工部的奏疏如纸片一般飞往北平,工部尚书,左侍郎和员外郎都有治水经验,在奏疏中自请同夏元吉一起奔赴浙西。三个不能一起去,去一个也好。 在关乎国计民生的大问题上,永乐朝的多数官员尚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官场倾轧,政-治-斗争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先解决大事才是根本。 人无完人。 不失大义,略有私心,人之常情。如此,皇帝才会放心安排工。 要是人人都如-篡-权之前的王莽一般,走路都能用尺子量,皇帝才该睡不安稳。 工部尚书的奏疏快马加鞭送到北平,朱棣的回复也很快,维持原命。 简单一句话,一事不烦二主,就是夏元吉了。 这下子,留京官员更摸不透天子到底是什么心思。到底是看重夏元吉一个人,还是释放给所有户部官员的信号?能不能给个提示,好让大家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安排。 可惜朱棣不是一般人,想完全猜透他的心思,难度不下于徒步登上珠穆朗玛峰。 留京官员猜不透天子的意图,心中打鼓。关键人物,户部尚书夏尚书却打起包裹,带着随从奔赴浙西。比起同僚,夏元吉格外的平静,平静中甚至有些许期待。 大多数人没察觉到夏元吉的变化,文渊阁七人则是例外。 为朱棣的机要秘书,七人对天子的了解,多少优于他人。比起身在局中的六部官员,解缙和杨士奇等人更能站在另一个角度观察这件事。 “天子会动户部,却不会处置夏元吉。” 调开夏元吉,令他去浙西治水,正代表天子对他的信任和回护。 永乐帝会继续重用夏元吉,此事毋庸置疑。会如何处置其他户部官员,大概要看他们有没有蹚山东的浑水,踩进去的脚,到底陷了多深。 各地的奏疏依旧按时由通政使司封存,经文渊阁,再送往北平。 快马每日驰骋在官道上,沿途官驿日夜都要有人看守。遇上连夜赶路的急件,不能及时更换马匹,驿丞到小吏全要获罪。 北平的气氛更加紧张。 天子要北征大漠,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千年未变。 从开平卫,兴和所和全宁卫聚集起的大军,吃饭是个不小的问题。饿着肚子的军队,再勇猛也没法打仗。 还有武器,战马,袢袄,都要补充到位 顺天府下辖州县,饥荒刚有好转,实在无力供应大军就食。陈瑄和宣信的舟师还在路上,粮草只能从各卫库仓中调拨。 距离近的宁夏和山西需要防备瓦剌,辽东还等着舟师的粮饷,唯一能挤出余量的,只有孟镇守的大宁。 筹粮的差事摊派下来,孟一个头两个大。在厢房里拉磨似的转悠,也想不出解决办法。 粮食,大宁有。 分派下的数量,当真没有。 三十万石粮食,搬空大宁的库仓,把部分田里种下的耐寒物全部收割,也只能勉强凑足三分之二。这还是大宁都司上下努力发展生产的结果。 坐到椅子上,孟十二郎皱着眉头叹息。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大宁城有储粮的消息,铁定是赵王上报。说什么以兄弟相待,兄弟就是这么当的?亏自己没信,不然心灵定然要受伤害。 朱高燧很是内疚,上门两次,都是向孟道歉,他当真不是故意的。 “孤和父皇提起此事,只为表大宁上下屯田之功,哪知……这件事是孤不对。” 亲王当面道歉,垂着脑袋,诚意十足。 即使脑袋上冒青烟,孟也必须咬牙表示,能接到如此光荣的任务,是他的荣幸,是大宁上下的荣幸。 “殿下不必如此,天子有命,臣甘之如饴。” 朱高燧仍是面带愧疚,孟的火气根本没处发,反倒觉得自己像在欺负人。 按了按额角,被卖了还帮着数钞票,就是这种感觉?老朱家果然没一个善茬。 送走了朱高燧,在房间里转悠半天始终想不出解决办法。 孟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不管外边正下雨,牵马出府。 他当真没辙了,只能去找沈瑄求助。 刚出府门,就遇上了撑伞站在雨中的杨铎。 雨幕之中,一顶青伞,伞下之人,似比雨水更冷。 绯红色的锦衣,金制腰牌,本该如火的色彩,却生生带出了一股能将人冻僵的寒意。 孟停下脚步,暗中握拳,战场上的杨铎,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眼前的杨铎,让他觉得陌生。 从军人到锦衣卫,当真会变化如此之大? 他不知道杨铎此来的用意,本能趋势他离杨铎远一些,越远越好。 无奈事难如愿。 孟心思飞转的同时,杨铎一步步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跟着四名锦衣校尉。校尉之后并无力士跟随。 “兴宁伯,杨某有礼。” “杨指挥使客气。”不用照镜子,孟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笑有多僵硬,只能全归于夹着冰碴,裹着北风的大雨,“北平的雨可真冷。” 听了孟的话,杨铎有些意外,“兴宁伯祖籍在此,竟不习惯北平的天气?” 孟扯扯嘴角,“今年似比往年都要冷。” 杨铎没说话,轻勾嘴角,点了点头,似接受了孟的解释。 孟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只想快点离开。和现在的杨铎打交道实在太累。尤其是他还挂着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头,说话间更要小心,“杨指挥使若无事,孟某要前往定远侯处拜会,先行一边。” “耽搁了兴宁伯。” “哪里。” 孟摆手,戴上雨帽。原本想乘车,遇上杨铎,干脆改乘马,速度更快些、 雨大就雨大,浇湿了只能怪他自己出门不看黄历。 向杨铎告辞,孟翻身上马,动比往日利落许多。 “兴宁伯。” 马下,杨铎出声,叫住了孟。 马上,孟十二郎不得不拉住缰绳,低头看去。 雨水打在青色的伞面上,溅起的水珠,几连成一小片水雾。 伞缘缓缓掀起,看不到伞下人的双眼,只有挺直的鼻梁和唇边不带暖意的弧度。 “兴宁伯同定远侯,情谊非同一般。” 肯定,还是疑问? 孟皱眉。 杨铎却不再出声,伞缘垂下,遮去了整张面容。 天空一道闪电爬过,雷声轰鸣。似距离很远,又似在耳边炸响。 “陛下封皇五女为长宁公主,欲择驸马都尉。” 孟表情未变,杨铎告诉他这件事,是何用意? “兴宁伯与定远侯,均有大功于社稷,简在帝心。” 话落,杨铎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孟则驻马良久,直到亲卫三次提醒,才猛的一挥马鞭,冲进了雨中。 自天子有迁都之意,即下令改北平为顺天府,设立行部。置尚书二人,侍郎四人,其属置六曹清吏司。 沈瑄奉皇命镇北平,在行部办公,居处则在城内私宅。 原本,北平当建镇守府。但天子已有迁都之意,再建镇守府就不合适了。 三司衙门各有主官,无法给沈瑄腾地方,住到行部也不合适,沈瑄上奏天子之后,在城内买下一处私宅,按品级改建之后,暂住于此。 大门悬有匾额,是天子亲手所书。 永乐帝的一笔草书,永远都是如此的霸气侧漏,不拘一格。 对于沈瑄敢于将如此豪迈的两个字挂在大门,孟十二郎除了佩服,只有佩服。 早有护卫将兴宁伯到访报告沈瑄。 没递帖子就上门,在一般人看来,是有些失礼的。但在南京时,两人过府几乎不走大门,让孟忽略了上门要递拜帖这件事。 甭管私底下交情如何,表面上该做的功夫还是不能忽略。 一边提醒着自己,孟迈步走进府门。 迎面转石铺路,影壁上的雕刻被雨水模糊,隐约能辨认出是猛兽图案。 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生疼。 不待孟苦笑,前方有人快步走来,蓝色的便服,腰束玉带。 没有撑伞,臂上提着一件斗篷,到了近前,直接将斗篷包在孟身上,俯身,把人横抱起来,大步折返。 “侯爷?” 沈瑄没应声,浓眉乌眸,水洗之后,竟让人移不开眼。 穿过前厅和中堂,沈瑄一路将孟抱进后堂西厢。 房门推开,人放下,回身道:“备热水。” “是。” 门外有长随答应着下去,孟站在原地,没开口,沈瑄已除下包在他身上的斗篷。 这不算完。 腰带,外袍,全都落在地上。 湿透的里衣黏在身上,干脆大手一撕开,伴随着布帛崩裂声,孟打了个哆嗦。 很快,一件外袍披在了肩上,幞头也被除下,发髻打散,兜头一条布巾,“擦干。” 沈侯爷的动太快,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孟十二郎发誓,心中默数绝超不过两百。 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看向解开玉带的沈瑄,这是生气了? 看着被挂在屏风上的蓝色长袍,捏住鼻子,忍住,不能这么没出息! 侯二代撕他衣服面无表情,脸不红心不跳,反过来,不过是件外袍,自己气血上涌个什么劲! 当初同帐同塌,见过的次数还少吗? 捂着鼻子,目光还是忍不住朝沈瑄所在的方向不断倾斜。 沈瑄侧首,看着孟,突然笑了。 清冷的气质陡变,从如玉君子到贵篑王侯,不过是一秒的转变。 修长的手指挑起孟的下巴,耳热呼吸擦过儿际。 “十二郎。” 孟眨眼,再眨眼,终于控制不住,一把抓住沈瑄的衣领,狠狠亲了上去。 被雨水浸湿的布巾飘落在地,一切声音都似飘远。 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飘过杨铎之前的那句话,孟心头发紧,一口咬下去,结果,不出预料的被咬了回来。 抹着脖子,仰头,泪水长流。 自孽,不外如是。 沈瑄到底顾念着孟的单薄,放他一马。 抬起头,拇指擦过孟的嘴角,“有事不顺心?” “恩。”孟应了一声,粮饷的事情,杨铎莫名其妙的话,都让他脑仁疼。 “可是为了筹集军粮一事?” “是,也不全是。”孟低头,闷闷的靠在沈瑄的肩膀上。 “还有何事?” “……” “不能说?” “也不是。”隔着衣服磨牙,胆子肥就肥这一回,实在是心烦,“来之前,遇上了锦衣卫杨指挥使。” “哦?” “他告诉我,天子封五皇女为长宁公主,将择驸马都尉。” “所以?” “他还提到了侯爷,”顿了顿,“还有我,说什么简在帝心。” 孟本以为,公主选驸马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沈瑄身为皇帝的义子,也不可能。结果杨铎突然冒出这番话,不能不让他多想。无论对方出于何意,都让孟头疼。 沈瑄尚公主?还是他来? 甭管哪一种,孟都接受不能。 这事比凑军粮更让他心烦。 “只为这件事?” “啊。”孟很郁闷,“这还不够心烦?” “不必。”沈瑄低头,蹭了一下孟的鼻尖,“放心,不会是你我。” “这么肯定?” “自然。”沈瑄梳过孟的发,眸光深邃,“你我都不合适,天子早有属意人选。” 孟眼睛瞪圆,“你早知道这件事?” “恩。”沈瑄点头,手指缠绕着孟的发尾,“北疆有汉王赵王,西南才是陛下关注所在。” “西南?” “黔宁王沐英有四子,长子逝,次子袭爵,三子四子皆在军中。四子沐昕有才,且与公主当龄。” 黔宁王,西南? 孟恍然。 永乐帝起兵,镇守西南的沐晟并且响应,却也没领兵北上勤王。永乐帝登基之后,仍令沐晟镇守云南。沐家在云南经营两代,积威甚重。沐英又是朱元璋义子,为保西南安定,朱棣也不会动黔国公府。 但要继续用沐家人,必须进一步加强双方的联系。 义亲由洪武帝认了,永乐帝只能结姻亲。 虎父无犬子,以沐家长子和次子表现,三子和四子都错不了。且沐英同徐达关系不错,徐辉祖与沐晟早年曾一同练兵,把女儿嫁到沐家,徐皇后也算放心。 “想明白了?” “恩。” 孟点头,松口气之余,心中不免又升起另一个疑问,沈瑄知道的事,锦衣卫指挥使会不知道? 杨铎用意究竟为何? 他仍想不明白。 心中有事,双眼有些放空,这显然引起了沈侯爷的不满。 走?很好。 突然弯腰,将人扛上肩头,推开隔间房门,大步迈出。 孟被吓了一跳,“侯爷?子玉?这是去哪?” “沐浴。” 沐浴?就这么简单? “一起。” 啥?! 孟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沈侯爷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用力撑着手臂,孟艰难道:“子玉,能不能打个商量?” “不能。”顿了顿,又道,“十二郎放心,瑄会守礼。” 孟泪崩,他不担心沈瑄,他担心自己。 万一控制不住扑上去,这事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