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_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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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_40

  我说:“顾小五有哪里好,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李承鄞忽然笑了:“可惜他已经死了。”   是,可惜他已经死了。   他说道:“你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还是会对你好。不管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顾小五,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会   提起此事。”   我对他笑了笑,我说:“只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   地地跟你回去。”   他脸上似乎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只是问:“什么事?”   我说:“我要你替我捉一百只萤火虫。”   他微微一震,似乎十分费解地瞧着我。我的视线渐渐模糊,   我却仍旧是笑着的:“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忘川的神水让我   忘了三年,可是,却没能让我忘记一辈子。”   眼泪淌过脸颊,我笑着对他说:“像你一直都忘了,多   好啊。”   他怔怔地瞧着我,就像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自己的表情,我明明是在对他笑的,可是却偏偏又在哭。我说: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忘了。”   我回转身,就像一只鸟儿扑向天空,就像一只蝴蝶扑向花   朵,我毅然决绝地纵身跃下。我明明知道,这里再无忘川,下面   是无数尖利的碎石,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我听到无数人在惊叫,李承鄞情急之下,抢上来抽出腰带便   扬手卷住我。一切的一切,几乎都像三年前的重演。我整个人硬   生生被他拉住悬空,而他也被我下冲的惯性,直坠到城堞边。他   一手扶着堞砖,一手俯身拉住我,手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   他脖子里的伤口,开始渗出鲜血,大约已经迸裂,可是他并没有   放手,而是大叫:“来人!”   我知道一旦羽林军涌上来帮他,便再无任何机会,我扬起手来,寒光闪过他的眼前,他大叫:“不!”   我割裂了他的腰带,轻薄的丝绸断裂在空气中,我努力对他   绽开最后一个笑颜:“我要忘了你,顾小五。”   我看到他眼中错愕的神情,还有颈中缓慢流出的鲜血,他   似乎整个人受到什么突然的重创,竟然微微向后一仰。我看到血   从他伤口中迸溅而出,落在我的脸上。我笑着看着他,他徒劳地   似乎想要挽住我,可是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他的指尖只能挽住   风,他凄厉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是我⋯⋯小枫⋯⋯我是顾小   五⋯⋯”   我知道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便是我对他最大的报复。三年前   他主持的那场杀戮,湮尽我们之间的情感;三年后我便以此,斩   断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我看到他合身扑出,也许他想像三年前一样跟着我跳下来,   可是这里不是忘川,跌下来只有粉身碎骨。我看到裴照拉住了   他,我看到他反手一掌击在裴照的胸口,他定然用尽了全力,我   看到那一掌打得裴照口吐鲜血,可是裴照没有放手,更多人涌上   去,死死拖住了他。   天真蓝啊⋯⋯风声呼呼地从耳畔响过,一切都从我眼前渐渐   恍惚。   我仿佛看见自己坐在沙丘上,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   的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   处的沙丘挡住了,再看不见了。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   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   我仿佛看见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   狼王真的是顾小五杀的,所以他们仍旧存着一丝轻蔑之意。顾小   五捧着那张弓,似乎弹琴一般,用手指拨了拨弓弦。弓弦铮铮作   响,围观的人笑声更大了,他却在那哄笑声中连珠箭发,射下   一百只蝙蝠。   我仿佛看见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我们指端掠过,天神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成千上万的   萤火虫环绕着我们,它们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入四面八方,   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划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   恋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忘川之上,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山崖下   的风吹得我几欲站立不稳,摇晃着随时会坠下去,风吹着我的衣   衫猎猎作响,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断拍打着我的手臂。   他不敢再上前来逼迫,我对他说道:“我当初错看了你,如今国   破家亡,是天神罚我受此磨难。”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生生世   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我仿佛看见当初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盖头。盖头一掀   起来,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四面烛光亮堂堂的,照着他的脸,他   的人。他穿着玄色的袍子,上面绣了很多精致的花纹。我在之前   几个月,由永娘督促,将一本《礼典》背得滚瓜烂熟,知道那是   玄衣、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   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   襈、裾。革带,金钩日韦,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   用组。黻随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着大典的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   充耳,犀簪导,衬得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却不知道,我们早就   已经见过,在西凉苍茫的月色之下。   我最后想起的,是刚刚我斩断腰带的刹那,他眼底盈然的泪   光。   可是迟了,我们挣扎了三年,还是爱上了对方。这是天神给   予的惩罚,每个饮过忘川之水的人,本来应该永远远离,永远不   再想起对方。   我安然闭上眼睛,在急速的坠落之中,等待着粉身碎骨。下落的力道终于一顿,想像中的剧痛还是没有来临,我睁   开眼睛,阿渡清凉的手臂环抱着我,虽然她极力跃起,可是世上   却没有人能承受这样巨大的下挫之力,我几乎能够清晰地听见她   骨骼碎裂的声音,她硬生生地用她自己的身躯,当成了阻止我撞   上大地的肉垫。我看到鲜血从她的耳中、鼻中、眼中流出,我大   叫了一声:“阿渡!”我双腿剧痛,根本没有办法站起来,我挣   扎着爬起,手足无措地想要抱起她,可是些微的碰触似乎便是剧   痛,她神情痛苦,但乌黑的眼珠看着我,眼神一如从前一般安   详,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就像看到我做了什么顽皮的事情,或者   就像从前,我要带她溜出去上街。我抱着她,喃喃地叫着她的名   字。   我明明知道,西凉早就回不去了。我明明是想要她先走,可   是我对不起她,我明明知道,她不会将我独自撇在这孤伶伶的世   上。而我也知道,我不会独自将她撇在这孤伶伶的世上。阿渡已   经阖上了眼睛,任凭我怎么呼唤,她也不知道了。   我听到城门“轧轧”打开的声音,千军万马朝着我们冲过   来,我知道所有人都还是想,将我拉回那痛苦的人世,将我带回   那座冷清的东宫。可是我再也不愿受那样的苦楚了。   我对阿渡说:“我们一起回西凉去。”   我拾起阿渡的金错刀,刚刚阿渡拿着它砍削巨大的铁栓,所   以上面崩裂了好多细小的缺口,我将它深深插进自己的胸口,却   一点儿也不痛。也许这世上最痛苦的一切我都已经经历,死亡,   还算什么呢?   血汩汩地流出来,我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握住阿渡的手,慢慢   伏倒在她的身旁。我知道,我们终究是可以回家去了。   一切温度与知觉渐渐离我而去,黑暗渐渐笼罩。我似乎看到   顾小五,他正策马朝我奔来,我知道他并没有死,只是去给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   现在,我要他给我系上他的腰带,这样,他就永远也不会离   开我了。   我带着些微笑意,咽下最后一口气。   大地苍凉,似乎有人在唱着那首歌: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   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   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   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原来那只狐狸,一直没能等到它要等的那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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