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阡陌在芒夺下常邑之后才跟着士卒入城,路上,那个士卒借故过来一两次,跟她说了些话。 他叫康,是罗人,母亲是舒人,故而舒语十分熟练。 “楚人可知晓这边的事?”阡陌问。 “现在也许知晓了。”康有些无奈,道,“他们集结举事之前,我本想将消息传出去,可是伯崇防备得十分严,棠地出去的道路都被盯着,我原先托渔人送信,也不敢了。” 阡陌了然,想到自己逃跑的事,皱皱眉。 “会有时机的。”康安慰她,“待过了常邑,人烟就多了,找一条船钻到大山的水道里,谁也找不到。” 阡陌心里稍稍安定些,但愿如此。 常邑的规模,在这个地方算是大的,有像样的外墙,高而坚固,可以作为防御工事,不过被撞塌下了一个大口。阡陌坐着牛车,才走进城门,却忽而听到纷杂的哭喊之声。循着望去,顿时瞪大眼睛。 街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带着兵器。阡陌看到有人在抢劫,有人则把屋子里的人拽出来,当街砍杀,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浑身发寒,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她问,声音发虚。 旁边的士卒亦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牛车前行,街道边上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淌了满地。风吹来,带着浓重的腥气,阡陌看到路边一人血肉模糊的脸,忍不住趴在车的边上干呕起来! 这时,忽而闻得一阵哭声传来,阡陌看去,却见前方,一个小女孩从宅子里跑出来,大哭着,手足无措地站在街上,似乎在寻亲人。不远处,已经有人看到了她,提着刀走过来。 见那人就要追过来砍,阡陌连忙下车,跑过去,将小女孩拉到身后! 那人愣了以下,随即大怒,指着她,嘴里嚷着什么,气势汹汹。 车旁的士卒立刻上前,将阡陌挡在后面。其余的杀人者见状,亦围过来,一时间,吵吵嚷嚷。小女孩仍在大哭着,害怕地发抖,阡陌紧张地看着他们,把她抱在怀里。 对峙间,一声怒吼传来,阡陌望去,心不禁一松。 芒匆匆跑过来,将他们分开。 “做甚?!”他对舒望大喝,“拿兵器对着自己人,尔等意欲何为!” “问你那恩人!”舒望杀红了眼,指着阡陌,“她包庇罪人!” 阡陌明白他的意思,反驳道,“她只是个孩子!”说罢,望着芒,“为何要杀戮!他们不是舒人么?他们不是你们的民人么?!” 芒看着她和那女孩,双目通红,愧疚而愤懑。 “这孩童我自会处置,”他转过头看舒望,“不必你费心。” 舒望盯着他,片刻,冷笑。 “你兄长知道么?”他神色鄙夷,低低道,“黥芒!” 芒面色骤变,手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却隐忍不发。 “走开。”他目光阴沉,“莫让我再说第二次。” 舒望见他这般神色,有些犹豫,少顷,瞪他一眼,恨恨地领着人走开。 芒站了一会,确定他们不再回头,转身。 阡陌抱着那孩子,望着他,面色苍白。 “走吧。”芒淡淡道,声音沙哑而疲倦。 常邑之中,焚烧尸首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常吾府中的堂上,伯崇召集众人议事,芒没有出现。 有些人注意到这一点,议论纷纷。 “听说公子芒昨日与长公子争执?” “我也听说,似乎是为了屠邑之事。” “唉,公子芒性情太软……” 仓谡在一旁听着,再看看上首一派平静的伯崇,面色沉沉。 他昨日闻知伯崇要屠邑,亦是反对。理由很简单,如今大事才起,正是拉拢人心之时,屠邑之举传出去,必然招致人心不稳。 “长公子一路征伐,屡屡得胜,有时得一邑,不费一兵一卒,何故?”他说,“皆因长公子乃舒鸠公子,舒人怀先君之德,愿意追随。公子宽和以待,聚拢人心,大事方可成。” 可伯崇却不以为然:“常邑叛我,有杀父灭族之恨。以大夫之言,我该宽和么?” 仓谡皱眉:“敢问长公子,舒鸠战败之时,国中尽入楚人之手,未以死抵抗而苟活至今之人,可都算得叛国?若是如此,公子不若将舒鸠国人全都杀掉,可报大仇!” 伯崇大怒,冷声斥责,“安得妄言!” 仓谡见他固执,不再进言。 他心中有些郁气,伯崇此人,性情阴鹜而乏于远见,雄心勃勃而不识大局,被复仇二字蒙蔽了心智。自己当初投奔而来,原是想着舒人有灭国之恨,又有吴人相助,相比中原那些瞻前顾后犹豫裹足的大国,做事更有魄力。但如今看来,却实在是高估。 “大夫,”散会之后,平日与他做酒友的甲昆忧心忡忡,“长公子与公子芒有隙,我总觉大事不妙。长公子敬你,你去劝劝如何?” 仓谡冷冷道:“不足与谋。” 甲昆没听清,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有酒便快些喝,安稳时日不多了。”仓谡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开。 芒没有留在里面,带着部众和阡陌,驻扎在城外。 篝火燃烧着,四周的原野显得十分寂静。 小女孩哭累了,阡陌喂她吃了点东西,她躺在阡陌的铺盖上,沉沉睡了过去。 阡陌也觉得累,却一点也不想睡,望着远处透着微光的常邑,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芒巡视了一圈回来,见她怔怔的,在篝火旁坐下。 “兄长说他们背弃了父亲,以致国灭,要报仇。”他淡淡道。 阡陌抬起眼睛,仍带着恐惧,“所以,就要屠邑?” 芒的喉咙动了一下,少顷,低下头,闭起眼睛。 阡陌知道这事不是他的意愿,也不说话。 “芒,”阡陌轻声道,“我不是责备你,我知道你……” “我知晓。”芒的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看看那个沉睡的孩子,“陌,你知道么,或许你说得对。” 阡陌愣了愣:“什么?” “你说得对。”芒低低道,“我现在,也恨不得自己是个农夫。” 阡陌默然:“可你别无他选。” 芒看着篝火,片刻,将一根草投入其中,看着它燃烧,弯曲。 “是啊。”他自嘲一笑,“别无他选。” 二人再度沉默,芒又坐了一会,说去看看别处,起身走开。 阡陌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篝火堆。 她闭闭眼,就会闪现那些人惨死的样子,那么多人……就算是个旁观者,这些对她而言也震撼太大,让她一时缓不过来。 耳边传来些脚步声,阡陌抬头,看到来人,一惊。 是仓谡。 他对于阡陌脸上的吃惊之色似乎毫不意外,在她对面坐下,神色自若。 “我那时逃离庸国,亦是像你这般失魂落魄。”他抓起一把干树枝,添到火堆里。 阡陌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何用意,神色戒备。 “我听说,楚人不曾屠戮庸人。”她冷静地说。 “你被灭过国么?”仓谡忽而问。 阡陌停顿一下,道,“不曾。” 仓谡神色讽刺:“那么你不会知道那是何种心思。” 阡陌盯着他:“我听说,庸国投降的是太子,若是你,得了时机夺回庸国,也会杀了他,再将方城中人屠尽么?” “我不会。”仓谡坦然道,“我不是公室之人,与长公子比不得。” “那你为何来此?”阡陌有些诧异,“舒人不会帮你复国。” “杀楚王。”仓谡淡淡道。 阡陌的心一寒,看着他。 “为了庸国?” “不,为了子闵。” 阡陌听到这个名字,怔了怔。 “你想不起来了么?”仓谡又抓起一把干树枝,添到火中,“他与我一道去追击楚人,最终死在了楚王的手上。” 阡陌想起来,那时跟仓谡一起的,确实有这么个人。 “所以你要杀楚王。”她冷笑,“那么你杀了楚人降卒,他们的亲友是否也要找你报复?你说是楚王杀了他,又是谁带着他去句澨……” “住口!”仓谡突然将她的话打断,盯着她,映着火光,面色狰狞,“你知道什么是报复?你只会满口谎言!你可曾尝过好友为了救你,死无葬身之地是何滋味?若不是楚王,若不是……” 他的喉咙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表情却是吓人。 阡陌不由地退了退,手伸到席子下面,握紧芒给她防身的刀。 女孩被仓谡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又开始害怕地想哭。阡陌搂住她,轻声安慰,却将眼角瞅着仓谡。 仓谡平静了心绪,烦躁地将手里的树枝丢开。 他正要起身,阡陌忽而道,“我见过他的尸首。” 仓谡愣了愣,回头。 阡陌看着她,低低道:“楚王说他是有义之人,下令将他单独安葬。” 仓谡目光凝起,正待说话,突然,听到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望去,却见是舒望,身后带着十几人。小女孩见到他,即刻吓得大哭,抱紧阡陌。 “大夫也在。”舒望向仓谡一礼,笑得懒懒。 仓谡看着他和后面的人,道,“子来此何事?” “与大夫无干。”舒望说罢,却看向阡陌,道,“长公子有令,请这位女子到邑中去。” 听得这话,众人皆面色一变。 “为何?”仓谡问。 “说了与大夫无干。”说罢,一挥手,“带走!”身后的人应身上前。 阡陌惊得连连退后,芒手下的士卒得过吩咐,忙上前拦住。 “这是长公子之令!”舒望沉下脸,“尔等竟敢抗令!” “出了何事?!”这时,芒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看到舒望,即刻上前,一把将他推开,抽出剑指着他,“你又来做甚!” “来捉敌人!”舒望杀气腾腾,啐一口,“什么恩人!黥芒!我早知你做了楚人的走卒,如今竟敢隐匿楚王的宠姬!若非我派人去打探,险些连长公子都被你蒙蔽!” 众人登时愕然,阡陌睁大眼睛,见许多人朝她看过来,不由后退。 “莫听他胡言!”芒面色沉沉,寸步不让,“竖子!你处处与我为敌,污蔑滋事,是何居心?!” 舒望冷笑:“是何居心,待见过了长公子便知分晓!”说罢,再令人上前。 “谁敢!”芒喝道,突然一剑劈过去,与舒望战在一处。 旁边的士卒见状,即刻一拥而上。 舒望本打不过芒,人又不够多,见得这般,只得仓皇而逃。 芒喝止了追打的众人,回头对阡陌道,“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你快走!” 阡陌忙将女孩交给士卒,却不放心地看着他,“你呢?!” “他们不会拿我如何!”芒说着,拉着她去寻马车。 这时,一阵辚辚之声突然传来,却见仓谡赶着一辆二马轻车来到。 “上车!”仓谡沉声道。 芒看着他,神色复杂,未几,看向阡陌。他突然捧起她的脸,狠狠吻上去。 阡陌睁大眼睛,却听芒低低道,“他要杀楚王,若带你往西南,莫去!” 少顷,他将她松开,阡陌呆呆地望着他,泪水涌出眼眶。 她知道此番离别,便各不知生死, “芒……”阡陌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不已,“你……你保重……” “快!”仓谡催促道。 芒亦是双目通红,却用力将她推到车上。 “走!”他喝道。 仓谡扬鞭,马匹吃痛,即刻狂奔。 阡陌扶着车轼,望着芒留在后面的身影,喉咙似被扼着一般,泪眼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