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之下,草原无边无际。 莘迩等人一路南下,路过官家牧苑时,遥见牛羊漫野,成群的骏马奔腾,景象壮丽。 牧场的主官得报,飞快赶来,献上酪浆与美酒,众人没有下马,饮用了些,继续赶路。 越往南行,祁连山越近。 山势高耸连绵,伴着疾奔的坐骑,似若迎面扑来,而上望之,苍穹辽阔。 远山近地,原野茫茫。 时值初夏,草花漫长,七八尺高的芨芨草、三四尺高的画眉草迎风舒展,针茅细如其名,仿佛蓬蓬青丝;宝盖草开出粉紫的花朵。微风一吹,飘飞起无数的小绒团,那是蒲公英的花果。 时逢小河,宛若玉带,蜿蜒流淌,偶尔遇到零落的湖泊、泉沼,纯净明亮。 麴球喜欢奔行於草深的地方,有的草丛高过马身,他驰骋其中,只有胸口以上露出。 莘迩连连喊他出来,不说他是麴硕的从孙,只作为刚上任的新官,万一马失前蹄,被隐在草中的石头、洼地绊倒,摔个腿断骨折,没法给令狐奉交代。 数百人的马队,奔跑起来声势不小,打破草原的安静,一只只受惊的野兔、旱獭,仓皇奔窜。 从进入草原起,麴球就持弓在手。 对这些小东西他没有兴趣,打眼四顾,眺到左前数里外有百余只黄羊。 那群黄羊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下食草,扭头顾来。 麴球大喜,急驰归队,一叠声地催促麾下:“快,快!分道把那群野羊围了!”说着,指点将校,分配任务,“老邴,你带骑从东边截住。”叫出两个辫发的胡将,“老屈、小屈,你俩一个往南,一个往西,断了它们的逃路!”叮嘱说道,“记住,要远远地绕过去,别提前惊动到它们!” 受令的三人大声应诺,各率四五骑,驰离大队,就像三支利箭,先是分别赴向三个方向,等都到位之后,随之,大呼小叫地朝中间包去。 黄羊群惊惶失措,想要散逃,被他们围住,无路可去,唯得向北边跳跃而来。 莘迩看向麴球,瞧其动静。 只见他不慌不忙,信马徐行,将弓置於鞍上,拈了两支箭矢在手,眯着眼,耐心地等候那群黄羊奔来,眼瞅距离他们不到百步之远了,这才笑对莘迩说道:“督君,一起来吧?” 莘迩连月来,练箭不辍,自觉射术颇有精进,他平日所射,多是固定的箭靶,少有出行野猎的机会,这会儿不免手痒,笑应道:“固所愿也。” 两人引从吏数人,喝骑疾进。 奔到黄羊群前头,麴球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勒转马头,在羊群前来回横驰。 莘迩不解其意,他已经引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箭如流星,中了一头黄羊。 麴球赞道:“督君神射!” 莘迩微微一笑,略微自得,谦虚地答道:“算不得什么,侥幸罢了。”见麴球仍只是驱马往返奔驰,不肯引弓,心觉奇怪,问道,“护军怎还不射?” “不到时候。” 莘迩愈发不解其意,那三支包抄羊群的小队,已经接近猎物,很快就要冲到羊群堆里了,怎么还不到时候? “老邴”、“老屈”、“小屈”和麴球的从吏、骑卒们都是跟他已久的老部下,知他习惯,不像莘迩那样感到奇怪,临至羊群,马速不减,挥刀叫嚷着,径从四面撞入。 一时间,马嘶羊逃,人与羊混,乱作一团。 麴球取弓搭矢,笑顾莘迩,说道:“老邴马边的那头雄羊最为肥大,羊角色美,堪作弹弓,我为督君取之。” 那头羊应是头羊,被“老邴”重点关注,紧追不舍,他的坐骑与此羊几乎挨在一起。 莘迩惊道:“护……。” 他想说“护军不怕射中邴校尉或其坐骑么”,才刚一字说出,麴球弓弦拉开,已然引射。 莘迩急寻箭矢去处,正中那头黄羊的脖颈。 那黄羊奔得数步,歪歪倒下。 老邴马至,弯腰抓住它的羊角,拽着拖拉草上,划出血迹。 麴球兜骑左右,旋驰马、羊接踵的乱群前,箭不虚发,黄羊应弦辄毙。接连射死了十余头大羊,他方罢手。从始至终,一箭没有射偏,不曾有一矢误中与羊群混杂的二十余人、骑。 莘迩适才的那点自得不翼而飞,瞠目结舌,惊叹说道:“神乎其技!护军方为神射啊!” 麴球对自己的射术不骄傲,但也不故作谦让,收起弓矢,笑道:“一点小本事,督君别见笑。” “哎呀,我以为我已是能射,和君一比,乃知何为井底之蛙。” “君家世传经业,我家将门,君与我故不相同。君之射术已是上佳。至於我,……。”他开玩笑地说道,“走马逐敌系我家业,从小便习,要再学不好,我这个‘球’上头,还怎么好意思戴个‘麴’?” 莘迩先已奇其洒脱,听完此言,复喜其俊逸,伸出大拇指,由衷赞道:“麴侯有孙如君,家门何愁不得再作光大?” 老邴等人见麴球不射了,纷纷驰出羊群,各取弓矢,把剩下的射死小半,其余的由之逃走。 麴球亲手割下那雄羊的角,自留一个,另一个送给莘迩,莘迩大方收下。 当晚,大家升起篝火,吃了一顿黄羊肉。 莘迩没有架子,麴球更是从小成长军中,与部下的将校、兵卒们打成一片。 吃完羊肉,他盘腿往火旁草上一坐,自挂在蹀躞带上的配囊中,拿出了五个杏仁形的骰子,抛了几抛,乜视那姓邴的校尉,笑问道:“老邴,还有钱么?” 这姓邴的校尉,单名一个播字,其家数代在麴氏军中为将,麴球口口声声喊他“老邴”,他的年纪并不大,与麴球同龄,和麴球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两人关系熟得很。 听到麴球的话,邴播迟疑片刻,咬了咬牙,去到坐骑边上,往褡裢里摸了半晌,回来摊开手掌,露出四五个银五铢,说道:“将军,来的这一路上,我十赌九败,带的行资输了个干干净净,就剩这么几个银钱了。将军若不嫌少,我一股脑儿全押上去,博个痛快!” 麴球唤亲兵取来自家的钱袋,把里边的钱币统统倒落地上,泰半是银五铢,少数是金五铢。 他拨出六七个金五铢,笑道:“我拿金的与你赌,给你翻本的机会。”朝远处的属吏、兵卒休息区叫道,“开博、开博,有谁来?老子这一袋钱,谁赢去算他能耐!” 三四个好赌的吏员应声跑来,十余个兵卒也凑至近前。 麴球问莘迩道:“督君玩不玩?” 莘迩对赌钱没啥兴趣,但出於结交麴球的念头,此赌是一定要参与不可的了,笑道:“我没带钱。”解下佩剑,问道,“以此剑作个赌注,可以么?” 莘迩那剑貌不惊人,剑鞘朴素,剑柄上也没有装饰。 邴播瞄了眼,撇嘴说道:“督君,官大不能欺人啊,你拿根木条作注,不合适吧?” “木条”之辞,说的是本朝以柔弱为美,风流的士人们弱不禁风,却是早鄙弃了前代的质朴尚武之风,虽则“剑者,君子武备”,官吏出行仍多携剑,可所携之剑已非真剑,而是以木代之,仅仅装个样子。 莘迩抽剑出鞘,横削草丛,细软的草茎迎刃而断,归鞘倒持,递给邴播,笑道:“我此剑却非木剑,百炼精钢,货真价实。校尉不信,可以检查一下。” 邴播挠头讪笑,哪里会去接剑?说道:“信,信!” 麴球心道:“怪哉!督君士族子弟,却与那帮奢靡自矜之辈,截然两类。我邀他博戏,本是客气,以为他不会参与,未料他并不介意与兵卒同戏;所携且为真剑。”对莘迩另眼相看,泛起了亲近之意。 麴球丢骰子给邴播,让他先掷。 邴播接住骰子,却不肯丢,笑道:“将军,你赌技高明,我与你赌,骰尚未掷,胜败已分,毫无乐趣。博戏、博戏,博者,斗也,总得有个你来我往,方才有趣。” 麴球问道:“你何意也?” “我请与督君博上一博,不知可否?” 麴球没想到他会搞这么一出,笑骂道:“你个狗东西,倒会算计,知道便宜怎么占。你那几个小钱,怎能与督君的宝剑对注?” 莘迩挺乐意的,笑道:“无妨,无妨。校尉愿我与赌,我奉陪就是。” 邴播攥着五个骰子,揉搓许久,掷到垫於草面的木板上,屏息凝神,看那五骰转动。 火苗起伏,骰子时而清晰,时而阴暗。 围观的近二十人,或坐或立,个个倾身注目。 骰子相继停下,共得两色,三个黑色,两个白色。 这叫“雉采”。 五木博戏的骰子与后世不同。 首先形状上是两头尖、腰为圆梭,只有正反两面。其次,正反两面也不以数字为区分,每木子均是一面黑、一面白,其中有两枚木子的黑色一面写个犊字,白色一面写个雉字。 投掷的结果分贵采与杂采。 贵采有四,五面皆黑的叫做卢采,是最好的,其次便是邴播丢出的这个,三黑两白,叫“雉”。 邴播说他十赌九输,赌艺其实不差,之所以一路快把钱输光者,唯是因麴球的赌术比他更高一筹。见自己掷出了个雉采,显然赢面已是极大,他脸上现出得色。 众人欢呼。 麴球笑道:“换个对手,你小子的手气可就不同了啊。”心道,“督君此剑锋利,没个二三十金不能得。我与督君初识,不好累他赌输宝剑。我来帮他投上一把。” 他两三岁就开始玩五木,浸染此道精深,闭着眼都能丢出卢采,当下抢过骰子,边道,“不成,难得你小子手气好,我见猎心喜,非得与你赌上这把不行!” 说与莘迩道,“督君,这把我来,下把你来。” 别人赌博求赢,莘迩存了结交麴球的意思,此时却偏偏求输,哪里愿意让给他来?笑道:“护军见猎心喜,我亦踊跃欲斗。这把,让不得也!”见麴球犹豫,不给他骰子,戏笑说道,“怎么?莫非护军知我必输,又或是担心我输不起么?” 麴球哈哈一笑,把骰子给他。 莘迩随手掷出。 邴播紧张地瞪大眼睛,视线瞬息不离,但见那五个骰子,先出了两个黑色,接着出了个白色,也就是雉。两黑一白,与邴播的三黑两白甚是接近。 包括麴球在内,所有的观者都屏住了呼吸,凝视仍在转动的最后两个骰子。 莘迩也是聚精会神,心中想道:“不会与他转个同采吧?” 那两个骰子慢慢转定,停在板上。 大家看去,两个都是雉。 两黑三白,黑面为犊,这叫“犊采”,也是贵采,但不如卢、雉,四个贵采里头,只比五子皆白的“白采”好。 莘迩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笑道:“可惜,没能也转个雉采出来。”递剑过去。 邴播迫不及待地拿住,抽出半截剑身,映着火光欣赏,探指试锋,欣喜地说道:“真是好剑啊!” 莘迩微笑自若,坐地不语,无有半分失剑心疼的模样。 麴球不觉暗赞,嘴上没说什么,只呼余人参赌。 在野地住了一晚。 次日,诸人继行,下午时分,到了张景威等驻帐的地方。 七八座帐篷错落草间,临河不远。 河边两个胡妇在洗衣服,一个穿着儒服的士人负手立在附近。 麴球顿时惊讶,心道:“怎会有个儒士在这里?”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sww.cc。趣书网手机版:https://m.qsww.cc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