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剑阁,祁山。 千万年前,云天之主陨落不久,上古覆灭,一切归于寂灭。 后混沌初开,万物蒙昧,人魔妖兽共生、善恶阴阳不分,人族大能沧澜大尊授命于天,剑道大成,于是劈九千九百九十九座雄峰,划山海灵脉为边境,创建万仞剑阁,广招门徒、传授无上剑道,分正邪、划百州,再次引领人族大兴,开启了沧澜时代世人逐仙的修真大潮。 所以当今的修真界自称沧澜界。 千万年过去,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当年的百州已变为俗世九州,当年千百林立的宗门变成以三山九门为正统的世外修仙圣地,唯一不变的,却是祁山门前永远在春风暖阳中静静伫立的剑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一地之大、百川海纳。 祁山正门立太|祖无字剑碑,碑后立烽火台,烽火台后设三殿,正殿祁山殿议事、摆放掌门及各峰长老嫡传弟子长明灯,中殿为历代掌门师祖牌位,而后殿…… 很少有人见过后殿。 在许多坊间谣传的修真话本里,总爱把祁山后殿描写成堆积满奇珍异宝的宝库,说这里秘籍遍地、名剑成山,或者说这里藏着什么祖师爷留下的宝物,或者说镇压着什么穷凶极恶的怪兽…… 但只有进来过的人,才知道,祁山后殿什么都没有,只连着连绵不绝的远山、全年飘散着望不到边际的白雾。 阙道子就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踏进了祁山后殿。 一踏进去,漫天白雾将他包裹,他往前走,一条青色石阶出现在脚下,他踏上去,步子很快,能望见远山翠绿如织的峰林、碧色飞泻的瀑布,他越走越高,渐渐的,祁山常年温暖的阳光隐没、山丛树林间鸟兽鸣叫消失,周围化作一种寂静。 云梯终于走到了尽头。 阙道子抬起头,他脚下是云雾缭绕的平台,像建在云海中的一座亭台,目之所及尽是通透清亮的白。 白雾的尽头,静静盘坐着一个人,白衣银带、云冠束发。 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拨开云雾,正能俯瞰万仞剑阁万里山川,浓淡如水墨渲染,远山的尽头,无情峰似一柄长剑直插云霄,满山桃花艳得像血,带着凶戾的紫气缭绕。 “你来了。” 他偏过头,露出一张极冷峻英挺的面孔,可眼神却是温和的。 “我的酒还有。” 他叹了口气:“但这里实在坐得我腰疼,你若是能把我的躺椅带过来,我将感激不尽。” 当然,其实他还有点想嗑瓜子,但考虑到瓜子配躺椅,对于一个剑阁长老来说,实在是过分糜|烂了,他只好暂时咽下,决定下次再说。 阙道子没有说话,沉沉看着他。 江无涯觑了他一眼,有点无奈:“你这么看着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明天就要死了。” “大师兄!你别开这种玩笑!”阙道子咬牙:“狼烟烽火点燃了。” 江无涯有点惊讶,想了想,他和阙道子在这里,还拿着狼烟石,只剩下一个阙道子的首徒。 江无涯问:“是晏凌?” “是如瑶。”阙道子沉声:“妖主去了记北冥海,封印全海,意图夺取海底镇压下的鲲鹏骸骨,如瑶在封禁成型前收到幽冥绝地里小凌扔出来的狼烟石,她怀疑妖主想血祭幽冥。” 江无涯沉默不语。 半响,他叹一口气:“妖主怕是撑不住了。” 成纣以半妖之身坐镇妖域数百年,安然无事,走到如今这一步,怕是真正别无他法了。 阙道子问:“大师兄,我们该怎么做?要去阻止他吗?” 江无涯沉吟,缓缓说:“血祭幽冥,无论如何是逆天理、损阴德,后果祸福难料,他太激进了。” 阙道子一时没有说话,半响语气隐忍:“北冥海下镇着的那个东西,真的不能放出来吗?” 江无涯皱一下眉,抬眸看他。 “当年祖师爷剑斩鲲鹏以其骸骨镇‘元核’,给了沧澜界这么多年的太平,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沧澜灵气日益衰败,本源元气更是几近于无,别说合道飞升,连世人化神的机遇都生生剥夺。” 阙道子咬牙:“北冥海在倒灌,这穹顶天牢一天比一天不安分,害得您得天天守在这儿——” 江无涯静静看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阙道子深吸一口气。 “这世道已经糟糕至此,寻常方法根本无力回天,妖主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搏天一赌,我们又为什么不敢?” 阙道子道:“大师兄,我们就这样吧。” 江无涯神色不辨喜怒,半响,淡淡说:“就这样,就哪样?就看着北冥海里千千万的修士成为血祭的祭品?封禁一破,且先不论成纣会不会堕魔,北冥海翻,沿岸幽州和禹州的疆域,修者的府城、那些凡人的国度,能活下几个?就算成纣运气好上加好突破化神时没有堕魔,‘元核’放出来,天地灵气复苏,骤变的平衡谁来维持?但凡维持不了,就大家一起当场全死了是吧。” 阙道子嘴唇蠕动,说不出话。 半响,他带着一点意气发狠说:“那也得试一试,总比试都不试就全死了强。” 江无涯淡淡瞥他一眼,阙道子心虚地低下头。 “当年我师尊走过的后路,难道让妖主再走一遍?” 江无涯说:“我这天牢里,可再关不了第二个奚柏远了。” 阙道子就什么也不敢说了,蔫头巴脑的。 江无涯揉了揉眉心。 他头疼,真的头疼。 一个一个,没有一个省心的。 阙道子小心觑着他脸色,小声说:“要不然我去北冥海走一趟…” “你不能去。” 江无涯:“剑阁总得有人驻守。” 有些话他没说完 ——如果他撑不住死了,穹顶天牢总得有人来善后。 但这世上,能有资格阻止妖主发疯的,也没有几个。 江无涯捏着眉心,闭眼沉思。 过了一会儿,江无涯睁开眼,信手在云雾中抓了一把。 他的手修长、清劲,是一双握剑的手,轻描淡写地抓过,云雾像被剪断的细绸,轻盈落在他掌中,柔软地流淌。 裂风成帛、裁云为笺。 江无涯沉吟一下,指尖在信纸划过,写成一封信,轻轻一推,云雾化作两只雀鸟,扑闪着翅膀轻盈跳到阙道子肩头。 “你下山去,放飞它们,先去玄天宗找仲光启,他&303记心魔若还是重到动不了手,就去万净禅刹找明镜佛尊,请他出关吧。” 江无涯轻轻叹一口气:“如果明镜去了也不行,你就来叫我。” 阙道子点点头,转身快步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大师兄从来不是愿意麻烦别人的人,更何况明镜佛尊闭关,是为沧澜参天命,大师兄怎么会不惜请他出关? 阙道子越想越古怪,他的步子不由慢了下来。 他猛地转过身:“大师兄,我还——” “轰!” 平台忽然重重震了一下。 白雾瞬间被冲灭,倒悬如巨大蜂巢的可怖牢笼森光闪烁,仿佛一把裂刀血腥撕开这如仙境美好的一角,江无涯盘坐在暗与光的边界,像是镇在波涛劲浪中的一座雕塑。 阙道子瞳孔中倒映出他身上的血,无数的锁链延伸而出贯穿他全身,他浑身是血,坐在那里,脸孔魔纹如蛛丝盘绕,穹顶天牢每一次震动,那魔纹就闪烁出冰冷的猩光,又被缓缓地一点点压下进皮肤深处。 白雾重新布满高台,阙道子看见江无涯静静坐着,白衣胜雪,清俊的面庞雍容而温和。 “……” 阙道子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不像人的声音:“大师兄…” 江无涯双眸湛湛,平静看着他。 “去吧。” 江无涯温和说:“我没事,去吧。” —— 余晖向晚,疏疏落落洒过游人如织的佛道,母亲携着花龄的女儿祈求姻缘、父亲背着病弱的孩童祈求康健、渴求净化心魔的修者步履急切,有王侯将相、有凡夫走卒、有修士、有凡者,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有虔诚的信徒一步一叩首,禅声惊起了山林的鸟,骤然展翅从山底飞向山顶,俯瞰是如画卷铺展层峦起叠的佛寺楼台。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万净禅刹,是佛陀向人间留的一颗菩提子。 飞鸟掠过笼罩在斜阳中的佛山,翅膀一挥,俯冲而下,轻巧落在山顶素净小院一棵巨大的菩提树尖,亮而长地鸣叫起来。 “簌~” “簌簌——” 一个抱着扫把正靠在菩提树下偷懒睡觉的小和尚被鸟叫声惊醒。 他一个猛子跳起来,心虚地往四周看,见四周没有人松一口气,恼羞成怒指着树尖的鸟叫:“不许叫啦,你这小兽好生没规矩,不知道这里是尊者清修的地方吗?那么多梵音日日夜夜听着都没叫你开点灵智嘛——”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树梢间跳跃的,不是任何一种他见过的鸟雀,而是一只洁白的、柔软像云雾的小鸟。 “咦…”他茫然喃喃:“你是什么鸟呀?” 小鸟在树枝上轻轻地鸣叫。 “铛——铛——” 最后一缕夕阳即将落下,空灵辽远的撞钟声悠悠响起。 小鸟发出最后一声鸣叫,扑闪着翅膀化为一团云雾,云雾如雪纷纷落下,将苍葱茂盛的菩提树装点得光华明亮。 小和尚呆呆地望着这一幕。 然后他听见一声似有若记无的轻叹,那声音空灵、静谧,带着佛一样的柔和慈悲。 小和尚怀里的扫把掉在地上。 木门被从里轻轻推开,一个僧人慢慢走出来。 他着赤祧玉色袈裟,颈戴大菩提珠串,脸如玉、唇如丹,额头宽阔、面颊丰润,琥珀色的眼睛,像山间清泉般清澈而温润。 小和尚傻了似的望着他,半响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双手合十行礼,结巴说:“尊、尊者,您出关啦?” “阿弥托佛…” 菩尘子望着那云雾缭绕的菩提树,轻声说:“有贵客来信,是该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