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景德镇。 相较于景德镇,其上面的浮梁县则名声小太多,以至于在整个江西,也只有“朝士半江西,翰林多吉水”的吉水县能与之抗衡。 在明初,朝廷在此地设立大量的官窑,负责进行宫廷制用。 但这种官营经济,在贪腐的弊病下不仅效率低,而且良品极少,到了明中期就废驰了,内廷采购多用私营。 嘉靖年间更是把工匠的徭役轮班制改为班匠银,交一笔钱就能免掉徭役之苦,工匠们自然乐意。 这也导致着官窑没有名匠,而且成本飙升,官窑入不敷出下又得遭受贪腐的洗礼,官窑自然就没落了。 景德镇官窑没落了,导致景德镇民窑聚集大量的名匠,促进了技术发展,使得其百花争艳。 被誉为国瓷的青花瓷,更是成熟起来,还有烧有釉上彩、斗彩、五彩、素三彩和各种单色釉瓷,种类和技术日新月异。 而宋代官窑稀缺,就是因为只是上供给皇帝,而明朝则多向民间销售。 “开窑咯——” 工匠学徒们聚在一起,看着眼前窑口被东家亲自砸开,一时间五味杂陈。 匠首公孙烨则哒哒瞅着旱烟,挺着腰板看着,一旁的学徒则捧着烟袋,恭敬的很。 这时候,一个老匠走了过来:“哟,这是赣州石城县的黄烟呢!” “一斤烟叶,指不定要百八十文吧!” 吸着旱烟,公孙烨随口道:“我不知多少钱,是东家送的,不过味道确实不错,比十文一斤的烟叶好抽多了!” 黄烟从万历年间传入大明,旋即普及开来。 毕竟多数男人长时间从事重体力活,干活累了,吃吃烟,就比较解乏。 饭吃饱,吃烟,助消化;瞌睡了,吃烟,提精神。 作为一种廉价的消费,普通人都是家中种上烟叶,然后随便找一根竹竿就能抽了,不到一尺,只能说是短枪。 而对于有地位的人来说,抽黄烟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几尺长的烟锅,比胳膊还长,装烟叶、点火自己够不着,要靠别人伺候。 这种证明,与缠足是一样的,普通人家的女子需要下田,缠足不现实,只有中产以上的人家,才会养一个不干活的女子。 公孙烨作为匠首,他的烟枪是湘妃竹的,仅次于用紫竹、纹丝雕花、玛瑙嘴的东家。 他自然会有学徒伺候烟袋,这是他地位的象征。 中年人满脸羡慕:“东家对你可是真好!” “好是好,可就不听人劝!” 公孙烨说到这,不由得有些肝疼。 为了赚钱,东家竟然效仿沿海的那些民窑,专门接受那些西夷的定做,弄一些乱七八糟图案的瓷器出来。 要知道,他们窑可是主烧青花瓷和斗彩,内务府多次采购定制瓷器上供给皇帝,这是多大的荣耀? 如今做了这般乱七八糟的样子,谄媚于西夷人,恐怕内务府都不来采购了。 这对于他们窑的声誉来说,可是极大的打击! “东家自有东家的考虑。” 中年人安抚道:“这毕竟是是他家私人的买卖……” “如此便好了!”公孙烨低声道:“就怕影响到咱们……” 这时候,一阵的喧哗声大起。 紧接着,一堆印着那些西夷人物风景的瓷器被推了出来。 这让人就心生厌恶。 东家三十来岁,看着这完好的瓷器,忍不住笑道:“此番不错,人人都有赏赐——” “谢东家!” “东家万福!” 工匠学徒们高兴雀跃着,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这时候,大徒弟走了过来见到闷闷不乐的师傅,忍不住道:“师傅,您宽点心!” “我不用你安慰!”公孙烨随口道,然后收起烟枪,准备离去。 这时候,东家终于来了,他见着木然的公孙烨,再次解释道: “公孙师傅,咱们窑远销海外,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能赚更多的钱!” “东家,名声在,就能赚几十上百年,传给子孙后代,而名声没了,只赚个一代人,子孙们又如何?” 这番话,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要知道,工匠这一行很特殊,虽然经常有收徒弟,但多为父传子,世袭更替,技艺保留在家中。 所以民窑之中,洗头工匠基本上都是父子相继,甚至数代相继在一家做事,感情深厚。 一想到子孙会没饭吃,工匠们脸色就难看起来。 见到手底下人脸色难看,年轻的东家立马道:“怎么会断了买卖?我可想世代传家呢!” “实话与您说吧!” “咱们家只是第一家,其他各家早就有这样的打算了,只是还没有暴露出来,想来用不了几天就能见世了。” 听得这话,公孙烨一愣:“真的?” “这还有假?”东家笑道。 公孙烨神色一缓,望了一眼那些瓷器:“这釉上得不太好,不过糊弄那些西夷人可不行,东家,在海内外,咱家的名声都不能丢!” “哈哈哈!”东家一笑:“您老说的对,这一炉得重新烧!” 所有人也松了口气。 只要大家都在做,那么就无所谓名声了。 待众人走后,东家才留下公孙烨: “近些年来,景德镇的民窑越发多了,已经只有二十八家,今年初就有六十家,都是那些士绅眼热咱们海外赚钱!” “高岭土虽然多,但海外的需求也是有限的,瓷器这玩意毕竟不能当饭吃!” “东家您的意思,是想抢饭吃?” 公孙烨低声道。 “没错!”男人笑道:“咱们江西比不上那些沿海,我去松江府看过,那里早在十年前就专门给海外做定制了!” “朝鲜王室,日本王室都喜欢定制。” “咱们大明的海外藩国多,但都是一些穷乡僻壤,只有西夷有钱,也舍得花钱!” “他们一炉,能够让咱们赚三炉的钱,咱们技术好,松江府可比不上咱们!” 听到这,公孙烨骄傲道:“您算是说对了,松江府那些民窑不提也罢,内务府定过几次?一次也没有。” “宫廷的用具,可是都在咱们景德镇。” 罗家窑给西夷人定做瓷器的事一传开,立马在景德镇掀起了热潮。 大大小小的民窑争先恐后地做了起来。 内务府见此,自然不能不管不问,直接道: “皇后娘娘八月过寿,可不能耽误了,尔等可得做出上等的瓷器献寿!” 一瞬间,叫苦声不迭。 给内务府做瓷器,可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名声。 带着宫廷两字,卖出去的瓷器都比其他窑贵上几成,甚至能翻几倍卖。 谁也不敢耽搁。 皇后娘娘四十五岁整寿,谁也不敢乱来。 对于献礼,陶柳山则丝毫不担心。 虽然他也自鸣钟场也是被内务府经常采购,但谁在寿辰送钟的? 内务府没有谁嫌活的命长。 故而,其他行业立马投入到热情之中不同,陶柳山则在工场中闲逛着。 这些年来,借鉴于西方的自鸣钟,他很是钻研了一番,雇佣了大量的人才。 于是,就有了药师如来钟,观音菩萨钟,关公钟,乃至于特制了孙悟空钟。 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 也是如此,他的钟场在天津府雇佣了上百名工匠,忙得不曾停歇。 但就算如此,也完不成多少订单,不能再赚更多的钱了。 对于商人来说,这简直是要他的命。 也正是如此,许多生意都流向了他的那些竞争对手们,他简直是茶不思饭不想,瘦了好几斤。 不过,坐着不动并非他的性格。 工匠稀缺,钟表匠本来就没多少,学徒初师也得好几年,这还是师傅认真教的结果。 不然的话,十年八年才会收获一名普通的工匠。 这一招行不通,那就只能从增加效率下手了。 作为商人,他敏锐的察觉到,许多负责军队衣食用度的场子,却从来不曾短缺过,速度极快。 要知道,北京城外的京营十几万,还有十几万边军,夏装,秋装,可耽误不得。 所以向他们借鉴是最好的方法。 找了一些关系,他终于联系到了一个担任组长的男人。 愉快的吃喝结束后,陶柳山毫不犹豫地问道:“你们工场只有几百号人,怎么短时间内做几万件衣裳?” “临时招募零工的百姓!” 男人毫不迟疑道:“到时候一次性招和几百人就成了。” “他们都是生手,能做好吗?” “又不是让他们直接做衣裳,裁剪布料,缝补谁不会?” “这能省出不少的时间。” “我们做鞋子,有人纳鞋底,有的裁布,有的顶针,各有各的活……” 这时候,陶柳山恍然。 原来是把一件活分解成许多活,所有人就专心致志的做一件事,自然速度就快了。 这么简单的事情,他怎么没有想到? 简直是一点就透,不点就茫然无措。 而他的工场,自然适合。 有的做发条,有的做时针,有的做表框,有的做齿轮…… 等到结束后再一起装成,能省不少的时间。 “以外一件自鸣钟,最起码得一个月才成,分解一看,十来天就能拼凑齐了,时间能省不少!” 陶柳山大为高兴,这一顿饭着实不亏。 而一调试,他察觉到了阻碍! 标准不同,拼凑起来就不齐整。 所以,他又不得不限制尺量,每个零件都必须要达标,不然的话扣钱。 经过磕磕碰碰的半个月,他的钟表行终于运转起来, 原本每个月只能售百来座自鸣钟,如今增加到了三百座,利润更是翻了一倍多,可谓是大赚。 每个人的分工不同,学徒的要求自然就不高,也就能早日出师了。 “哈哈哈,两千块银圆!” 陶柳山惊喜不已。 去除成本,他净赚两千块,其利润令人咋舌。 “若是早知道,岂不是赚的更多!” 突然间,他就后悔不已。 “东家,两个税吏上门了!” “什么?”陶柳山一惊,脸色难看起来。 受限于生产力,大明的商税很简单,分为三种。 专卖,关税,坐税。 专卖包括盐,酒,茶,铁四大类,同时矿产的开采也会课以重税,属于专卖行列。 关税则简单了,关隘,渡口等要地,朝廷会抽一厘至五厘的过税。 坐税,则指的是拥有商铺或者摊位的商人们,布商,醋商,粮商等等。 由于账目很难公开,加上地方查涨困难,故而则每月限额缴纳钱财。 如粮铺,每月定缴十块钱,茶肆则定缴一块,酒馆则是二十块。 这是省时省力的纳税方式。 但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尤其是建设工场的行为冒出来,收税就显得更简单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位置不变,怎么也逃不脱纳税。 一开始,商税司制定纳税为其利润的三成,但却无法适应下去。 账目太难查了。 故而,对于工场,商税司特意制定了收税制度: 以雇工人数来交税。 你可以做账,但工场在那里,工人在那里,只要一数就知道有多少人。 故而,十人以下的工场,月缴十块钱;五十人以下,月缴百块;百人以下,月缴两百。 百人以上,则是三百块。 对于目前的陶柳山来说,三百块相较于两千的利润并不算什么。 但他就怕这群税吏听说自己赚了大钱,想多收钱了。 谁知,两位税吏上门直接宣布了新的收税政策: 以每个工人为一块银圆,征收赋税。 同样是数量纳税,这个额度显然是轻了不少。 陶柳山有些难以置信:“这是真的?” 这让他少纳了一半的税,这得买多少地啊? “自然!”税吏开口道,感受着递过来的钱袋中的冰冷银圆,忍不住继续道: “这是陛下仁慈,减轻税收压力,免得有些人招工前就犹犹豫豫,生怕超了标准……” “陛下仁慈!圣君临朝啊!”陶柳山笑容满满,发自内心的喜悦。 待送走税吏后,陶柳山抑制不住笑松,足足笑了半刻钟。 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这是鼓励工场招工? 这不可能吧?那日后有人种地? 朝廷农商并举,看来并不只是说说呀! 明天要守夜,估计没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