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   3525年3月17日。   招摇市苏家祖宅。   苏射侯负手立于大堂之上,听取部下的回报。   “家主,水神家族的人手已于昨日跨过堂庭省界。”   一位苏家子弟躬身说道,吐字甚急。   “上午,我们在省界边沿的部分据点先后失陷。”   “与您的判断相同,云家正一切从速,直扑招摇!”   “我知道了,下去吧。”   苏射侯颔首道,看向等待汇报的第二人。   “家主,我们第三次联络了特处局。”   汇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   “这一次,我联络到了飞光阁下,但对方的态度依然不置可否,对我们调停请求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是正常的。”   苏射侯冷漠说道。   消息很坏,但没有坏得超出他的预计。   “他们当初既然漠视了我们对水神动手,现在自然不会插手。”   “以战国作比,特处局恰如强秦,而我们则是六国。”   “史安国此人谋定后动,最喜爱温水煮青蛙。”   “光明正大地拉偏架,只会葬送他们好不容易重建的超然形象。”   “神火杨家的事情,各大家族可都还记忆犹新呢……”   此时大厅中没有外人,苏射侯提及特处局的口吻,明显带上了厌恶与仇恨。   “好了,不需要再联系他们了。”   “苏家的生路本就不在北方。”   苏射侯挥退族人,孤独默然片刻,转身朝大宅深处走去。   穿过曲折雨廊,他步入位于祖宅核心区域的独立园林。   最近正是介于惊蛰与水分的时候,天候渐暖。   许多除腐除枯、补植补栽的工作,本该在现在进行。   但院落主人显然没有这份心情。   密集绿植间,未能萌芽、返青的部分,显出突兀土色。   但也是在病树死草边上,更强劲有力的杂草们纷纷昂头,冒死填补空白。   若是以往,如此不合典仪的场景,只会让苏大公子发怒。   但今日,他却从中看出了一派生机勃勃、万象更新的气象。   越过水榭,于凉亭边,兄长寻到了久未相见的妹妹。   苏清婉身着睡衣,只披着一条坎肩,正凭栏斜坐。   来者的脚步声当然瞒不过她。   “申叔叔死了。”   苏清婉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把水宗五姓带入了深渊。”   水池中,聚在她身边等待喂食的锦鲤似被话语惊吓,骤然纷散。   “哥哥,你现在知道错了吗?”   她问道。   “我错在哪儿?”   苏射侯轻声反问,脊背挺得笔直。   “你错在同族厮杀,错在对外启衅!”   苏清婉转过头来怒声道,眼圈通红。   “所以我该放纵威胁,任由外敌恢复力量?”   苏射侯回道,微扬的嘴角似在哂笑。   “积善自有余庆,云家和苏家为何就会是敌人?”   眼见兄长执迷不悟,苏清婉声量越发高昂。   但苏射侯只是低声哄笑。   “妹妹,我们和云家已经互相征伐倾轧了数百年、数十世了……”   他摇头道。   “我们互有胜败几个世纪,血仇累累难以计算,怎么可能和好?”   “云望舒和你这样的人,天下又有几个?”   苏射侯压住情绪,叹声道。   但苏清婉执拗的注视还是激怒了他。   “利之所在,无仇亦可成仇;何况水宗水神两家,相杀何止九世?”   兄长质问道。   “要论关系之亲,苏家云家比之你我如何,比之我与爷爷又如何?”   “你一位主张忍让、亲善,用最好的想法揣度他人,为何不看看现在……”   “苏致远和他的孙子苏射侯是谁入了土,又是谁被水宗五姓奉为族长?!”   此话露骨,譬如惊雷。   “不知廉耻!”   说到了尸首无存的爷爷,苏清婉忍不住起身怒斥。   “同室操戈,不都是拜你所赐?”   苏射侯吃她一问,反而仰天大笑。   “苏清婉啊苏清婉,我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背信弃义,我知道你一向看不上我这个兄长。”   “但这世上难道唯有你兄长我是恶人吗?”   说到这儿,他声音却有悲怆。   “纵然苏家无射侯,云家亦无射侯,世上岂无射侯?”   他重重摇头,上前一步,注视着妹妹的双眸。   “我只问你,若世上必有射侯,你希望是生于苏家还是云家?”   这一问发出,苏清婉想要回话,却又噎住。   “清婉,是非、公平、正义,我知道你喜欢辨析那些东西。”   “但这世上除了那些先人而存的物理现象,哪里有不基于立场的观点呢?”   苏射侯嘲笑道。   他的言语锋锐冷漠,深处却痛心疾首。   “任何事情,凡有人牵连其中,就必然先有立场再有观点——不论是非、正义都是如此!”   苏清婉想要反驳,却被兄长扬声止住。   “易经有言,无欲则无胜败,无胜败则无吉凶。”   苏射侯连声道。   “不为利益牵动、对得失生死都不在意的个人或许有;但这样的组织和家族是没有的。”   “对我而言,于家族有利即是,于家族有害即非……”   “我应龙苏家昌盛,便是所有的正义!”   苏射侯这话说得不响,却如雷声般涤荡了整片园林小筑。   蓝色光华散入清池,让所有鸣虫鸟雀全都噤声。   “但是你败了,苏家将被血与火笼罩……”   好半晌后,才响起苏清幽地回话。   “是的,我败了。”   苏射侯惨笑道。   “我是罪魁祸首。”   “但我的罪孽不在恶,而在弱!”   他双手握拳,复又松开。   只几个呼吸后,苏射侯便敛去所有感慨动摇,恢复一贯的镇定。   “清婉,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苏家。”   他定定说道。   “那就是旅者。”   这个判断不需要用任何方式证明。   东华里世界所有人都相信,只要神目之王作色,云家便是再愤懑,也只能退让。   但苏清婉却面现踌躇。   里世界盛传,苏家大小姐于旅者有恩。   至于是什么恩,传闻却很离谱——有说救命,有说疏财,有说中介,还有说两人有一段露水情缘的。   但她本人却觉得,相识多年来,是她欠旅者更多。   “执火者刚刚与特处局签署协议,如果他越俎代庖强压水神,不是前功尽弃……”   苏清婉为难道。   家族危在旦夕不假,但以她的性格,着实做不出“损他人,纾己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