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背心在毛巾上擦几下手,接过周语的包,橡筋绳缠几圈固定在车头。 周语站边上,明目张胆的打量他。 日晒雨淋肤色,比起正常人的审美,他过于黑了点。浓眉高鼻厚嘴唇,整个面部线条粗犷刚毅,若不是长着那样一双眼睛,甚至有点凶。 眼睛是他的亮点。 大双眼皮,目光安谧。将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形象,生生牵扯出一丝温柔。仿佛凝储着,整个春季的毛毛细雨。 总的来说,帅哥称不上,充其量算个有特色。且这种男人一看就干巴巴没有故事。 黑背心长腿架稳车身,周语九十来斤,踩上右边脚踏板,车纹丝不动。 油门轰鸣中,那伙人追着摩托撂狠话。 车呼啸而出,没有扶手,周语半虚半实的掌着他滚烫的腰,感到他肌肉发紧。 风过面,带着汗味、温度和扬尘。两分钟后,摩托上了乡村公路,一路驰骋。 大片金芒从云层泻下,气温飙升。两侧洋槐成荫,更远处,稻穗青黄,一眼无垠。 太阳毒辣,周语被烘烤得有气无力。 车在路边停下,黑背心说:“太热了,休息会儿。” 周语早闷得不行,摘下头盔,歪着头抓了抓被风吹得毛燥的头发,笑道:“原来知道怜香惜玉呢!” 黑背心解下周语的包递过去,睨她一眼,“发动机要休息。” “……”周语噎一下,那男人已将包往她身上一撂,推着车往边上去了。 不远处有条小河,他把车推去降温。 粗糙的石拱桥下淤泥翻滚,一头水牛整个儿泡在河里,只露出鼻孔和黑长的背脊。 河边有风,午后的知了没完没了,货车卷带沙尘呼啸而过。 另有一道水渠,水流干净清透,周语估摸着这该是饮用水。浇水洗脸,凉意入骨,又捧起来喝几口,通体舒畅。 甩着水站起身,黑背心系着裤腰带从上游走过来,和周语对视一眼,面无表情的走开。 周语在风中站了一会儿,朝那背影竖起中指。 男人的牛仔裤破了洞,支着线。胸膛厚实,肌肉贲张,配上黝黑的肤色,单论身材倒是养眼。 裤腿上一片水渍,刚才沾上的机油已经洗掉------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还挺爱干净。 阳光雪白,从斑斓的叶缝洒透下来。周语走过去,拿一片树叶当扇子扇,随口问:“还有多远?” “过半了。” 周语抬手看表,从出发到现在刚好一小时。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八十块不亏。 两人无话。 周语点了根烟,靠在树荫下翻来覆去的欣赏那个据说价值10元、印着“鑫鑫烧烤”字样的打火机。 那边男人突然开口:“哎!” 周语懒洋洋的回头。 “待会儿我骑车的时候……”或许是周语的视线太直接,那男人手上的茶杯转一下,撇开眼,没了下文。 周语将眉头一拧:“你一男人墨迹什么!” 那人也发了狠,说:“……你手别抓我那儿!” 周语还记着她喝水他在上游撒尿的仇,眉峰往上挑,眼睛却往下移:“我抓你哪儿了?” 他清一下嗓子,身子几不可察的侧一下,试图挡住她的注视。静了几秒,跨上车说:“赶路吧。” 周语没动,站在原地回忆一番。 “腰?” “嗯。” “这么敏感?” “……”装蒜。 风吹来,周语将头发往后撩。 “怕痒还是不好意思啊?” “……”又装蒜。 “你骑这么快,过弯时把我甩下去了我找谁负责。” 这回他立即回答:“不会,过弯我会减速。” “行吧,”周语掐了烟,将他用过的那个动词,原封不动又还给他,“那你说我该抓你哪儿?”视线在对方身上肆无忌惮的游走,“你哪个部位是能抓的?” “……” 他无需回头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像软中有韧的鹅毛,似触非碰的从他身上刷过去,痒到实处。 他年纪轻,这辈子没见过周语这样漂亮的女人。半晌后,投降:“当我没说。” 话一出来,立即被风吹得不成形状。 周语从鼻子里乐出声。 车轮卷着尘土飞扬,在乡间公路上足足跑了两个半小时,白塔寺掉了漆的朱色大门才缓缓落入眼幕。 下了摩托,不用再吃土,周语心情好起来,背上包,主动问他:“喂,你吃午饭没?” 黑背心摇头。 男人都怕热,他摘下头盔时,钢针般的发林里亮晶晶的全是汗,他撩起衣服下摆往脸上抹。 周语的视线在他精壮的小腹一扫而过。 抽出一百元,周语说:“不用找了,剩下二十就当请你喝酒。” 黑背心很吃惊,但并未显得高兴。他捏着钱,低头犹豫一番。最后盯着地面,装作随口一问:“你还回不回去?” 周语已经走出几步,闻声回头:“回哪儿?” “蓝田镇。” “回啊,怎么了?” “我可以送你。” “不用,有直达大巴。” 他“哦”一声,人却站那儿不动。 周语不再理会,往寺门走。走出两步,听到那男人在身后说:“你几点走?” 周语回头,他果然看着自己。 周语想了想说:“八点吧。” 男人立即:“八点大巴收班了。” 周语说:“明早八点。” 男人仍有回答:“早上大巴还没发车。” 周语不说话了,站那儿抱臂看着他,嘴角越勾越高。 她这么一揶揄,那男人立马没了笃定,挠着腮去看别处:“我的车随时能走。” 安静,有鸟叫没人声。 等了会儿抬头,对面的女人仍是一脸似笑非笑。他撇过脸,瓮声瓮气的加一句:“不信你先去问。” 周语上前两步,慢悠悠说一句:“我还非你不可了?” 他身后,是参天的鸡冠刺桐,落了一地红。他站在繁锦之中,一本正经的点头,“嗯。”睫毛长得像两把浓密的刷子,悠悠扇着。 周语饱含感情的说了一声:“哦------” 男人听不出别的,只顾趁热打铁:“你记下我电话,要走打给我。我号码是……” 12345,带着口音念一通。念完余光一扫,对方根本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他捏着后颈项,看天看树,脚下却不动。 片刻后,周语哼笑,手机丢出去。 那人接过,长腿稳着摩托,毛巾擦手,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摁了十一下,还给周语。 周语瞥一眼,移动的,182开头,没名字。 她随手给他添了个备注,点了“保存”。 白塔寺青烟袅袅。游人惨淡。卖香烛的大爷耷拉着布鞋在树荫下打盹。 大雄宝殿,周语祭拜,上香,许愿,抽签,一派虔诚。 她抽到一只下签,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和尚替她解签,说她近年有大难。若要化解,无非要修持禅定、感恩礼敬,方可遇到贵人。 周语并不当回事,托腮问了几个浅薄问题。 胖和尚解完,退居一旁打坐。 周语跪坐在寺里发了一下午呆,听胖和尚诵经。 他先念了清心咒,大悲咒。然后又开始念心经。 和尚念道: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周语望着宝相庄严的金色佛像,昏昏欲睡。 醒来已是黄昏。 胖和尚起身要走,周语走过问:“师父,我失眠多梦。除了听您念经,还有其他方式能改善吗?” 胖和尚说:“我佛慈悲。只要心中清明,诚心向佛,佛祖自会普渡,救众生于苦海。” 周语想了想:“怎样才算诚心?” 胖和尚不语,敲响手中木鱼,笃笃笃。 周语抽出一叠百元大钞放进“功德箱”里。胖和尚双目紧闭,行合掌礼,嘴里念叨:“阿弥陀佛,女施主功德无量。” 周语没提李季名字,和尚们也就当她是个普通香客。 白塔寺相邻有个古镇,号称历经千年,已作旅游景点待开发。 周语吃不惯寺里寡淡的斋饭,便听了香烛大爷的介绍,去古镇上寻觅当地的特色小吃。 古镇确实有些年岁,青瓦木楼,狰狞吞口。 妇人粗布盘头,金缕绣鞋,潺潺溪流穿巷而过。木门红漆剥落,老妪浊目无神,猫狗慵慵蜷曲。 时光混沌而缓慢。 猩红暮色下,古镇承载着历史的厚重,秉持着南方特有的温润与婉约。 周语随便捡了处饭馆,要了素面凉糕。 味道过得去。 临走时在镇尾的摊铺上买烟,店里没有她要的,她拿了包软中华。 拆着烟盒走到寺门口,一辆摩托车停放在石狮边,穿黑背心,身材高大的男人勉强“躺”在坐垫上,就着茶水吃饼子。 已是黄昏,房檐灯泡初亮起。那男人吃得狼吞虎咽又怡然自得。周语站在远处看了会儿。 抬眼与周语四目相对,他坐直身子。 周语上前。 “今晚不回家?” “嗯。” 周语瞟一眼他手里的饼,里面依稀有些臊子肉。 下巴一点,“晚上就吃这个?” 他又“嗯”一声,不自觉的,放慢咀嚼速度。 “能吃饱?” 男人有着与他体格不符的腼腆,话不多,许是碍于周语“上帝”的身份,对她有问必答,特别上心。 他说:“多吃几个就饱了。” 周语想了想说:“你去没去吃午饭?” 那时她多给了二十元钱请他喝酒,他还记得。此时表情尴尬,踌躇着没作声。 又站了会儿,周语横竖无聊,发出邀请:“一块儿去吧,”后面加一句,“正好我也没吃。” 黑背心嚼着,大双眼皮盯着她,“我刚才看到你在吃面。” 周语“啊”一声,脸不红气不喘,“没吃饱。”又问他,“能不能吃辣?” 黑背心被食物梗住,灌了口茶水。垂着眼,嘴里的话和嘴里的饼一样干巴巴:“不去。” 周语强调:“我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