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裙这一睡便睡了三日。 屋内沙漏静静地走着,榻边红梅已有些凋零,微微散落在云鬓外。 大雪覆城已是几日不歇。 苏梦枕已经走了。 在找到他之前,狄飞惊至少会留着那帝王的命。 山上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沿途望过去只有几片落梅。 那榻上的美人终于醒了。 烟色的裙摆袅袅拂过细绒白毯,吴裙伸手轻轻推开窗户。 冷风刹一吹进,炉内火摇曳几下便已灭了。 可坐在炉边加柴火的人却不见了。 吴裙恹恹地看着落雪漫天,那白茫茫的山头一个人也没有。像是她刚死的时候。 一个人冷冷地埋在渡口的河里。 她已然有些想起了。 来渡口截杀她的有四个人,可实际上却只来了三个。 那最后一个人啊,安静地,温柔地在船上站着。 他既没有动手也没有离去,因为他来得太迟了,这厮杀已经结束了。 穿着白衣的干净少年只是站在大雪纷飞的船上静静地等着。 他是最后一个看见她的人。 可惜看见的却是她的尸体。 她远远地沉在冰冷的河水里,看着他沉默着抱起那静静地躺在雪地里的美人。她面色还是那般动人,像是睡着了一般。 乖顺地靠在少年单薄的怀里。 吴裙想他身上一定是没有味道的,像这冬日里最干净的雪一样。 可那冷的令人发颤的河水却掩住了她的口鼻。 “你要将我埋在土里吗?” 她问。 那少年并没有回答,或许他是听不见的,他只是抱着她沉默地在雪地里走着。 那答应要放过她的青袍公子走时放了把火,马车中的珍宝书画都被烧了个干净。可唯独,唯独她留了下来。 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无法挣扎。 直到过了很久。 尘土慢慢填平了河水,她感到很渴,青色的衣袖缓缓拂过美人眉眼,带着药草的香气。 那是人血的味道。 艳鬼微微仰起头轻吻上那青色的脉络。 “你若寂寞了,便跟着他去吧。” 一道疏冷的声音道。 他似乎在咳嗽,吴裙舔了舔唇角血渍,有些疑惑。 她已经忘了很多事,只记得那利器刺入心脏的滋味。 雪下的更大了。 这渡口似已没了生气。 吴裙又看见了那白衣少年。 他怀中抱着一个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静静地走在雪地里。 他已走了很久。 “不要将我埋在地下,冬日里的泥土太冷了。” 她轻声道。 她以为那少年是听不见的,说完便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她坐在街角拐弯处的台阶上,而那少年便在离她不远处。 狄飞惊却停了下来。 他说:“好。” 他的声音很清净,也很温柔。 吴裙很想笑,她想弯一弯唇角告诉他:‘刚才是一只艳鬼在和你说话。’ 可她没有笑出来,因为脑海里的声音说:不能笑。 一笑阳气就散了,就要回到河里去。 吴裙怔怔地看着心口,这才记起她是要复仇的。 那白衣少年已经走了。 渡口空无一人,艳鬼只好跟着他,看他要将自己的身体带去哪儿。 狄飞惊并未走很远。 他在离去的河岸口停了下来。 吴裙看他轻轻将鹤麾褪下,将怀中人小心置于其上,然后跳入了河里。 这雪依旧下着。 河面上隐隐有冰屑浮动,那少年甫一入水便不见了。 “傻子,你在干什么?” 艳鬼抱着手臂问。 可惜没有人回答。 渡口很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海,谁也不知道它的尽头是哪里。 吴裙沉在河中时便已知道,这地方啊,实在太冷了。 她等了很久,这夜已过去了大半,雪也越下越大,连那高云发髻上也沾了些雾色。 艳鬼轻轻抖落长睫上落下的雪花,心中想着:他再不上来怕是要死了。 终于到后半夜的时候。 那少年自水中冒出了头,他手中还拖着一块很大的寒冰。 吴裙静静地看他将寒冰放在地上,又潜入了水中。 心中隐约有些明白了。 河中比岸上更冷,深处冰眼里也凝了些寒冰。 过了很久。 白衣少年终于回来了。 他的面色更白了,唇上失了血色连发丝上也凝了些冰晶。 可他低着头的样子还是那么安静温柔。 吴裙叹了口气。 她实在有些搞不懂这个少年。 对一个死人为什么要这么费心呢。 这雪冷冷地覆在寒冰上,狄飞惊沉默着用匕首雕着冰棺。 天色昏沉,像是没有日出一般。 渡口里的雪也接连下了好几日。 吴裙支着手看他雕着,将那寒冰一块一块溶在一起。 他始终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眉眼来。 可下颌的弧度却孤秀的好看。 “雕枝梅花吧。” 艳鬼道。 少年苍白的手顿了顿,竟真的雕了枝寒梅出来,栩栩如生的印在棺底。 第四天的时候,冰棺终于雕成了。 吴裙微微站起身来,这渡口外有条小路,零星总会路过一些人。艳鬼闲时亦去过,可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 她知道,这少年是看不见她的。 狄飞惊轻轻将鹤麾上沉睡的美人放进冰棺里,替她理了理衣袖。 “你怕不怕水?” 他问。 他在问谁? 艳鬼微微有些怔愣,慢慢摇头道:“有了棺材便不怕了。” 她声音很动人,像是陈年隔世的烟隽一般,有些沙哑。 少年点了点头:“这渡口外有朝廷的人守着,所以不能送你出去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河底有块冰眼,你先在那儿睡着,我以后来接你。” 吴裙静静敛下眉眼来,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记得是谁杀了她,亦不记得为何朝廷要找她。 那雪下的很大。 可山后却隐隐有日出之象。 艳鬼想了想道:“你以后来时可否为我带把伞,一把染了古梅的伞。” 狄飞惊微微片过头去,便听她道:“我喜欢梅花。” 不由弯了弯唇角: “好。” 他笑起来很好看,安静又俊秀,可那样一个少年却始终低着头。 吴裙也柔和了眉眼:“我想看看你,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 “因为我身有残疾。” 他疏然道。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狄飞惊已经听过太多惋惜了。 可艳鬼却只是问他:“疼不疼?” 吴裙伸手轻抚了抚那凸起的椎骨,她的指尖很凉,像雪一样,却很温柔。 “我被人刺了一刀就已疼的不行了。” “你一定也很疼。” 她轻声道。 狄飞惊静静垂着眼,他能感受到那冰凉如玉的指尖划过脖颈,和衣袖间淡淡的梅香。 “你叫什么?” 他问。 吴裙缓缓眨了眨眼,任由长睫上水雾落在雪白面容上蒙了一层阴影。 “我叫阿裙。” “衣裙的裙。” 雪缓缓盖过那烟隽道声音,少年心头几番,口中慢慢道: “我是狄飞惊。” “你可以不用记得它。” “为什么?” 艳鬼轻靠在少年肩头有些疑惑。 狄飞惊笑了笑:“我听说人死后记忆会逐渐衰退,拼命记得一个人太辛苦了。” 吴裙低垂着眉眼听他轻声道: “你不用记得狄飞惊,下次见面时我还会告诉你。” 他声音温和,却让艳鬼有些难过。 吴裙细细想了想,忽然握住少年的手来。 “你可以摸摸我。”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滑过眉稍眼角,少年的指尖微微有些涩意。 人死后总是会害怕自己变丑的。 吴裙顿了顿又道:“万一我以后长的没有冰棺里好看,你也要一眼认出我来。” 狄飞惊轻轻笑了笑: “好。” 这雪渐渐停了下来。 那冰棺也沉入了河底,渡口像来时一样平静。 狄飞惊等了三年。 那艳鬼终于又回来了。 雪山之上: 吴裙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看它在掌心凝成冰晶,不由有些惆怅。 她记起来了,那少年叫狄飞惊啊。 十二月五日。 徽宗病重。 这几日各地名医俱来宫中就诊却都束手无策。 朝堂已成蔡京和傅宗书二分天下之势。 苏梦枕知道这时候徽宗不能死,这岌岌可危的北宋已经不能失去一个掌权者了,即使他昏庸无能。 天色昏沉,披着青袍披风的病容青年慢慢踏入了宫中。 可那琉璃高瓦上却坐着一个少年。 一个安静地,低着头的俊秀少年。 “狄飞惊。” 苏梦枕淡淡道。 狄飞惊叹了口气:“我不希望你来。” 他的语气依旧很温和,像是不经事的少年,可就是那样一个少年,做出了弑君祭天之事。 苏梦枕轻咳了声:“你知道我会来。” 他面色苍白,艳鬼记忆渐渐苏醒,他却病的越发严重了。 养鬼本就是以命换命。 “你为何要杀了她?” 白衣少年低垂着眼问。 苏梦枕指尖微顿,拢着青袍的指节泛了些白色: “因为她不死,宋金合盟便不会断。”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来。 狄飞惊笑了笑:“那你为何要引她成艳鬼?” 这殿外台阶上已落了层白雪,巍峨宫墙因帝王病重显得有些颓败。 这是苏梦枕衷心耿耿的地方。 过了许久,那病容公子缓缓道:“她曾告诉我她不想死。” “我终归是骗了她。” 他已咳的不行,衣襟上也沾了血色。 狄飞惊静静地看着檐下落雪:“她在那里睡了三年。” 他的眸光很安静,只是轻声问道: “你知道那渡口的河水有多冷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西伯利亚大寒流小天使的营养液 感谢首夏犹清和小天使的营养液 感谢饭卡没钱小天使的营养液 么么么#^_^# PS:可能大家也都发现了,阿星这个世界的风格变得有些阴暗(捂脸),这个转变大家可能会比较难接受,我也一直害怕写崩。总之快结束了,不管怎么样,谢谢小天使们始终陪着阿裙,苏楼主和小狄。 裙妹下个世界会苏回来的。 比心。